波特莱尔一行诗(2):一生之水
  我诧异地望向那位被我锁定的最后目标,没想到他竟然在此时开口。
  我当然知道来自伦敦的The Verve神韵乐团,膾炙人口的”Bitter Sweet Symphony”也是自己相当喜欢的歌曲,至于DJ Shadow则感到有些许陌生,肯定有听过但印象中却想不起来。
  「老师,可以借我一下那台微型投影机吗?」他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不等我应允,便逕自用手机连上我自备的简易小型投影机。他关掉了教室第一排的灯光,随后墙上出现了神韵乐团和滚石乐团(The Rolling Stones)的影像,接着是”Bitter Sweet Symphony”的开头悦耳旋律和MV影像,敲打在场眾人的耳膜。
  神韵乐团的经典歌曲”Bitter Sweet Symphony”乃英伦摇滚的「国歌」之一,即使很少听摇滚乐或不瞭解Brit-pop的人,应该也听过歌曲前奏与不断反覆的旋律。从1997年作品发行之后,大受欢迎,已有不知多少歌手翻唱或重新混音成各类型舞曲,甚至在2015年的义大利切塞纳足球场组织了一场千人乐队的超大型合唱表演活动。
  然而这首歌曲的问世具有相当大的争议:一开头的管絃乐部分乃「取样」自滚石乐团在1965年的”The Last Time”。短短不断重复的「4秒旋律」导致滚石和神韵主唱Richard Ashcroft之间缠讼多年,在2019年5月滚石乐团方面让步,将所有版权让给Ashcroft,但是创作者姓名必须并列。
  Ashcroft当天还酸说:「这是滚石乐团的主唱Mick Jagger二十年来写过最棒的一首歌曲!」
  持平而论,取样部分不只4秒旋律,拆成三大部分的话,大约有11秒左右,可是Ashcroft做了更繁复的乐器编制工作,让整体旋律更多样饱满,层次分明,具有更高的可听性,也使得这首歌曲变成殿堂等级的英伦摇滚歌曲。
  至于到底有无抄袭?各方专家与乐迷都各持不同见解,共同的结论就是:”Bitter Sweet Symphony”是一首伟大的歌曲。
  因为作曲部分引发争议,使得具有深意的歌词往往被人所忽略。
  主唱Ashcroft写出具有唯物论观点的宿命论,深深感叹被社会及命运所控制的人生。音乐宣传带拍摄手法也饶富趣味,人高手长的Ashcroft在东伦敦的Hoxton人行道上呈直线前进,口中唱着”Bitter Sweet Symphony”,面对熙来攘往人群毫不闪避退让,撞倒不少路人,甚至在经过路口时直接踩上眼前汽车引擎盖,引起许多路人侧目与咒骂,最后一幕则是神韵其馀四位团员从后跟上的画面。
  「把他人作品仅擷取一小片段,合理使用在自己的创作之中,就是取样的简单定义。这首歌曲应该是最有名的取样经典了。不少电子乐DJ也把这首歌曲拿来二次取样或直接改编成不同类型的舞曲。」原本面如死灰的他,此时脸上宛如散发出光采,有条不紊地解说我所提出的问题。
  接下来的画面一转,突然出现了一首诗: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
  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
  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
  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这是在网路上最容易找到的波特莱尔情诗,可是这根本不是他写的!诗句构成很优美,文字也很能打动人心,风格却和波特莱尔大不相同,所以没有人敢写出这是《恶之华》里头的哪一首诗?实际上,仅有『最终你我都将行踪不明/可是你应该知晓我曾因你而动情』这两句是波特莱尔所写,出自〈致路过的女子〉这首诗,然而这首网路流传诗就是取样的最佳示范。」
  教室里先是鸦雀无声,两三秒过后,大家纷纷给予热烈掌声。包括笑得灿烂的石允芯在内,好几位女同学投以欣羡眼光,汪立泓则是显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可是解说的男同学逕自走回座位,完全没有理会同学们的鼓励。
  射门得分!我把守的大门终于被攻破了。
  我想起自己曾在留学时到拜仁慕尼黑(FC Bayern München)的安联球场(Allianz Arena)观赏刺激球赛,当拜仁的前锋射入关键球后,全场将近七万名观眾欢声雷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撼动整个体育场。
  没想到竟然是这小子!
  他之所以成为我的「打击目标」,乃因连续蹺了三週的课程却没请假,更没知会我一声。这门课是大三的三学分必修课,根本没有开学时的「犹豫退选」期间,除非他想延后毕业,否则不得不上。
  昨晚气温骤降,加上凌晨下了一阵大雨,偏偏又是早上九点的课,已经充分酝酿出蹺课条件,原本以为这傢伙会创下连续四週缺席的纪录,没想到就在我进到教室之后,赫然发现一张陌生面孔─原来他还记得自己有这门课必须修毕。
  由于他无故缺课三週,让自尊心颇强的我,内心感到很不是滋味。
  这门课禁止旁听,除了双修与辅系之外的学生也不得选修;开设的通识课「音乐与一般心理学通论」本来有多达一百多位同学选修,在我要求下才把上限降到五十位,要求旁听的学生络绎不绝。
  原因无他,爸爸曾经任职政务委员,爷爷也曾担任过民意代表,算是沾染了政治世家的色彩。更重要的是:现在是看外表的时代。
  在决定接下教职之前,已有不少好事媒体跑来採访我,标题纷纷打上「年轻貌美的正妹教授归国贡献所长」、「最美心理学教授郑亘荷的虐心专栏」,此前也帮部分媒体或杂志写过文章,谈话性节目上过一次之后就被我婉拒其他通告─那次还是勉强答应系主任给他面子,除了母校之外,许多私校开出更好条件频频向我招手。
  然而好友和父母都劝我不要当老师,顺水推舟成为网红艺人型作家,不但轻松许多,收入也更为丰厚,何必成天和书堆与学生为伍?将来年纪到了,就在父亲的扶植下从政,或是结婚后让先生进军国会,延续政治家族势力─不成材的弟弟至今尚未有所觉悟。
  「我才不要这种被决定好的顺遂人生!」在自己的社群网站帐号发完限时动态后,我就把帐号给删除了,也决定正式投入教职。
  没想到开学一个月,竟然有个不识相的学生一秒鐘都不愿意来见我?
  我暂时压下心中不满,他的说明完全超出我的预期。
  「这位同学讲解的非常好,还帮大家打了预防针,要是没有先指正错误,恐怕下週会有很多人把这首误传的情诗给缴交上来。针对作业或今天课程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心中暗想应该会连续四週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点名后下课,也让我心中那块愤怒大石消失在物体恆存概念之内,之后只要镇住他,我设下的初步任务就算达成。
  没想到出乎意料的事接二连三,那位同学竟举手发问:「老师,请问刚才提到的『物体恆存』概念真的可以适用在爱情吗?」
  「物体恆存」(Object permanence)尚非一种理论或定律,目前还在持续发展型塑当中。最早出现在发展心理学兼哲学家:尚.皮亚杰(Jean Piaget)的幼儿认知发展心理学论述之中,最后甚至影响了知名学者哈伯玛斯的「言说理论」。
  所谓的「物体恆存」并不是指某物体不会消失或被毁灭,而是当你明白确认到某物体的真实存在时,它就确实存在并且会影响你的认知判断和情绪管理,尤其是对于感官判断与对外沟通具有相当重要性,进一步会连结到想像力与创造力的发挥和极限。
  以婴幼儿为例,当他们具有物体恆存概念的发展认知时,你当着他们的面把喜欢的玩具给藏起来,婴幼儿会露出困惑甚且是哭闹不安的情绪,有的会去找寻被藏起来的玩具,这代表他们的脑识内心已经具象化该玩具,并且认知到对他们的重要性,于是该玩具的「物体形象」正式植入他们的认知世界之中,再也不会消失─除非被遗忘。因此对物体本身来说,毋寧是「物体仍存」更为精确;对认知主体而言,才有「恆存」的可能性。延伸这个概念观,可以涉及到唯心论和唯物论之争,当然也会影响到存在主义。
  「看不见的东西最重要。确定可以被毁损灭失的物体可以『恆存』,看不见且似乎无法被毁灭的呢?对于爱情可否适用?一旦认知到爱的存在,是否就不会消失?」
  正当我抿嘴思考时,护花使者汪立泓再度开口:「欸,你这是找碴嘛!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大一新生都会解答,爱情,它不是物体,因此不适用这概念,结案!」
  「不,『看不见就以为不存在』是很多人常出现的盲点,关于物体本质还可以再讨论。此外,在精神医学研究上,已证实服用某些抗忧鬱药物会抑制脑内激素,导致服药者有性功能障碍,甚至失去恋爱感,也就是无法去爱他人。这或许就是一种爱的消失?我对这个问题也相当好奇。」
  班上功课最好且美貌身材不输给石允芯的倪馨发言襄助。
  「倪馨,你不是没谈过恋爱?等失恋后你就会明白了。」汪立泓不甘示弱地回应。
  「哎!你真没礼貌。人家是专心唸书还有照顾校园流浪猫,才没时间和平庸男生谈恋爱。」石允芯忍不住也加入战局,据说汪立泓曾经热烈追求过倪馨,遭到婉拒后才转向石允芯,目前两人的关係曖昧不明。
  「根据唯物论观点,你在夜店看见美女通常都会有强烈反应,不就是一种爱的证明吗?」石允芯的猛烈一击让全班哈哈大笑,唯独引发这场话题论战的始作俑者依然面无表情。
  下课鐘声响起,暂时止息了这个热烈话题的焰火。
  「各位同学,刚才的讨论很有趣,每个人的观点都值得探讨,之后轮到佛洛姆(Erich Fromm)时,我们再来讨论。今天不点名了,直接下课囉!谢谢大家捧场,别忘了下週的作业要准时缴交。」
  原本有两三位同学想上前询问问题,看见我的眼神示意后很聪明地离去准备吃中饭。
  步出教室后,我对着不再下雨的青空呼出一口气。
  「爱啊…我自己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波特莱尔曾写下:
  人生是一座医院,每个人都想换床位。
  这位寧愿面对火炉受苦,那位觉得靠近窗口才能康復。
  每个人都想看一看、想知道、想试一试、想了解自己的命运;
  更合理的解释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刚刚的问题我怎会知道答案呢?况且人生就是一座病院!说不定对现代人来说,是一间不折不扣的精神病院。」
  原本已经停歇的雨势,彷彿在听见我的咏叹后大表赞同,瞬间从天而降,准备替我喝采。
  我急忙撑伞来感谢这阵捧场的大雨。
  「咦?我的伞呢?」
  由于早上差点赶不及上课,所以我将车子直接停在户外停车场。把伞遗忘在教室的我朝车子方向急奔,夹带寒意的雨滴直衝身上每个部位,白色衬衫很快就被打湿,一不小心,脚踩名牌淡紫色漆皮高跟鞋的我踏入一个小水漥,重心不稳差点扭到脚踝摔倒之际,一股温暖的力量从后方及时抵抗住地心引力的声声呼唤。
  我抬头一望…是那个蹺课三週又找碴的傢伙。
  「闻起来好像是木兰花和玫瑰,最后是檀香加上麝香的气味,应该是『一生之水』吧?」
  「啊?你怎么会知道?」我想起课堂上那傢伙唯一表情產生变化之际,就是我故意拨弄头发散发出颈部的香气时,他竟然正确说出我所使用的香水名称。
  「因为我喜欢花和它的香气,也很喜欢香水。现在老师真的是把一生之水全都倒在自己身上了,不…不对,简直是以火焚雨!」
  「嗯?」
  我发现自己火红色的Bratop彷彿在湿透的白衬衫中开始焚烧。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在一生之水都倾倒在自己身上,体内的什么好像瞬间被彻底点燃,不顾滂沱大雨而兀自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