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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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判案
  早两年咸安王爷被分封到渭州,举府搬迁,到渭州的时候正是夜中子时。之于王爷坐的什么车,随行多少人,所见之人甚少。今番这一次,却是他这两年来头一次铺如此阵仗出府。往常亦是少有寻常百姓得见王爷真身,若不是那一座府邸,这渭州城却像没这个人一般。
  苏一瞧着葱花辇不紧不慢地到了近前,自个儿早已摆足了要施礼的架势。院中侍卫也尽数出了院子,立身候着。那沈曼柔到底是不肯信,急急跨出院门来,身后跟着同样脑子生懵的周大娘、周安良和周安心。都要来看个究竟,却都叫惊得腿腕子发软,互牵住手腕子。
  葱花辇停落,便是众人依数行礼的场面。道万安的,拜千岁的,自有自个儿的礼词。旁侧瞧热闹的,也乌压压跪了一片儿,话不齐声儿。谁也没拜过这些王侯贵爵,哪里知道那么些个他们的礼数。只待王爷开口免礼,才都浮浪般地一个个儿站起来。
  周安心拽着旁侧周大娘,起一半的身子又因腿软坠了下去。才刚只稍一眼,她已经瞧出来了,辇上坐着的那位,就是昨儿憩闲苑折她手的那位。这会子手腕上的疼早消了许多,却是觉出两侧脸上火辣辣的疼。苏一真个攀上了咸安王爷,并能让他如此费周章地过来,她早前的挖苦耍横可见都使错地方了。这会儿人家必是要寻仇的,拿她开头刀。
  周大娘不知她心里想的,拉了她一把,撑着劲儿让她站着。周大娘这会儿也是心里犯嘀咕不得劲儿的,虽她没亲上手糟践过苏家什么,可她儿她女做出来那些下作事儿,她从来也没拦头阻止过。便是沈家三小姐撵了苏太公出宅子,她都没吱过一声儿。她有她的说辞,儿女大了主意大了,沈家的小姐是娇贵的,她得捧着惯着。然却总避了那要紧的不说,拿自个儿的委屈叫别人当冤大头。
  苏一也不知王爷会过来,这会儿也有些懵神,只得呆着听他“老人家”示下。周家则是一家都战战兢兢,没一个还有半点儿才刚那样的赖蛮气。他们原不过倚仗沈家,可这会儿沈大人也叫咸安王爷带了来,又怎会还是他们的靠山?撒泼耍横是不能了,只有攥手指头求老天爷开眼的份儿。
  后头的侍卫摆座,金丝楠乌木螭纹大方椅,两把儿和靠背两侧四龙朝天,雕得细致精巧。清早的阳光于铺了一层金,越发显得那椅子贵重大气。
  咸安王爷起身下了方辇,在金丝楠乌木椅上落座,叫沈大人,“您请罢。”原带了他来就是判案的,不必再铺陈什么。经他亲手断下,这事儿便合理合法,旁人再不能有说辞。若真是叫王府的侍卫强撵了周家那几个,少不得要留话柄给他们。虽也不怕什么,却是不如这会儿这法子能叫他们闭实了口齿。
  沈大人拱手领命,上了前去,“你们但说说这事儿的因果罢。”
  苏一应了声儿,把事情前因后果细细道了一遍,不错一词。却是话音刚落,沈曼柔就辇了几步到前头,分辩道:“爹,事情不是如她说的这般。原这房子就是周家的,是她们借住在此,却又偷了契子。这会儿倒要反咬一口,什么道理?”
  “闭嘴!”沈太守叱她,又自顾嘀咕一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沈曼柔委屈,咬了咬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样儿。沈太守转了目珠子,不再瞧她。这闺女瞧着着实叫人生气,不如不瞧罢了。他这会儿明面儿上是来判案的,实则不过叫王爷拿了作枪使得的。然该有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因看向苏一,“姑娘说房子是苏家的,可有物证?又能不能找到人证?”
  苏一从衣襟下摸出房契,呈到沈太守手中,“那侧瞧热闹的乡亲邻里,全数都能为我和爷爷作证。这房子是我苏家的财产,十多年前我爹娘瞧周大娘孤儿寡母的可怜,遂匀了三间房给他们住着。这一住便住到了现在,却不成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人明鉴。”
  沈太守命手下的衙役带两个乡亲过来盘问,得出同一般的说辞,便点了点头。他转身看向沈曼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厉声儿叱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早先也与她说过这个事情,她那时便是油盐不进,除却周安良的话,谁的话她都不信。渭州城虽不小,但依他渭州太守的势力想要摸清一户人家底细还是不难的。他那时便与沈曼柔说过,周家穷得响叮当,连处屋子也没有,婚后必是没日子过的。谁知道她叫周安良哄住了,便是他这个亲爹,也成了阻她半生幸福的恶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该使的法子她都使尽了,还要作践下去。沈太守索性也不管了,随她自个儿愿意。福祸苦甜,能享她且享,能受她且受。
  沈曼柔这会儿满眼里委屈汪汪的,却仍是摇头不认这一宗,“事儿不是这样的,安良不会骗我的。你们瞧她有王爷撑腰……”
  “啪!”
  沈太守没叫沈曼柔再把话说下去,甩下一巴掌在她脸上,声音清脆,震得后头周安心也身子一跳。他知道,沈曼柔话再说下去恼的便是王爷了,别看王爷这人瞧着衿贵沉雅和善的,实则一点儿也不好惹。
  沈曼柔叫打偏了脸,投手捂住那一侧。脸上眼泪玉珠子一般往下滚,落进衣襟里。沈太守并不理会她,叫人把她拉了开去,又叫周安良上前,满面威严问他:“霸占民宅,欺老凌弱,你认不认?”
  周安良瞧出了事态的不好来,自也不敢不认了。他扑通一声儿跪下去,磕了头道:“大人饶命,以后再也不敢了。”
  “是我必一剑刺了你!”沈太守瞧他本就不快,连带自个儿往日的情绪都发作出来。顺了顺气,又说:“你今儿死不死,你问苏家太公和苏家姑娘罢。他们饶你便饶你,他们不饶,天也救不了你!”
  苏一从没想过要周家谁的命,心里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盘算。她与沈太守施礼,开口说:“周家住了我家西屋十来年,理应要收租子的。我且按整了来算,只算十年,一年又算十两银子,便折个一百两。他们把这钱给了,便算了了这事儿。”
  苏一刚说完这话,苏太公就在旁拉了她一把,却不知什么意思。苏一心道莫不是这当头上又念起旧情来了?一阵不安,到底她也不敢确认自己爷爷现今是个什么思想。
  沈太守也瞧出了苏太公有话要说,便让他来说。苏太公却不是念起旧情了,他心里攒着恨呢,因气势凛凛道:“一百两银子结不了这事儿,需得一百两黄金,少一厘今儿也别想整胳膊整腿儿的出我家这地界!还有,我要那周丫头并他哥哥二人,每人跪下与我磕五十个响头,少一个我也不答应!不听声儿响,那也都不作数!”
  这话里透着狠意,周安良和周安心听下,神色俱慌,却又不敢说什么,都把目光瞧向了沈太守,望他作为老亲家能帮上一把。哪知沈太守半分也未犹豫,只道:“遂太公的意。”
  周安心这会儿便是慌大发了,一个倾身扑到沈太守面前,跪着仰头瞧他,“沈大人,您瞧在我哥是您女婿的份儿上,您就网开一面儿饶我们这一遭吧。”五十个带响声儿的头磕下来,不得死人么?
  沈太守往后退将一步,“我连闺女也没有了,何处来的女婿?照太公的意思,你们先拿钱罢。”
  这突突拿一百两黄金,何处拿去?周家人这会儿是为难至极了,周大娘却是脑子多想了一层,直直跪去了后面儿坐着瞧热闹一般的咸安王爷面前,求他,“王爷您饶咱们这一回罢,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咱们这一遭罢!”
  “老人家起来,这事儿原不归我管,我不过是靠食邑过活的闲王,没什么大本事。”咸安王爷慢慢出声,示意旁侧侍卫将周大娘请走。侍卫会意,过来拉了她,仍是送到沈太守面前儿去了。
  拿金子的事儿着实犯难,他周家一贯靠周大娘一个人做点豆腐生意勉强过活,实在没存下家底。他们没了辙儿,只得把目光投向沈曼柔。他爹这会儿虽不认她,到底当时婚事是风光办下来的,她有的是嫁妆。不给这一百两金子,难道用命偿么?
  沈曼柔这会儿进退两不是,委屈得直想一头碰死得了。却又不想再丢大面子,只好松了口答应给钱。可她又有多少钱?原沈夫人暗下从自己嫁妆里抽了一百两黄金给她,这几日在周家已是花了些许。给周家三个买衣裳,给周安心买首饰,带她出去见世面儿,哪一样不是花她的钱?这会儿再要凑出一百两整,难了。
  却又怎么办呢?周安心跪着拉她裙角儿,说:“嫂子不是还有些金银首饰么,尽力凑上罢。”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17】天
  ☆、恩情
  沈曼柔让随身服侍的那两个丫鬟去她房里拿了金子,又挑拣了些纯金首饰做以充数,方才凑足了一百两。她万般泄气,塌着肩膀晃着身子退到一侧,再这般瞧着周安良和周安心给苏太公磕头。
  院门前是黄泥地,要想磕出响声儿来还得费不小力气。周大娘扑在苏太公面前儿求情,说的自然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面上,饶安良安心一遭,却也是无果。两人加起来这一百个响头,结结实实一个不落地磕完了。额头上磕出了红紫一片,瞧着甚是可怜。
  办下这两件儿事来,余下便是搬家挪物件儿。因沈太守带了衙役过来,韩肃、小白一列侍卫自然也就落了闲。他们也不是给王爷充仪仗的,这会儿便稍闲散地站在一侧。
  小白立在苏一身侧,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朝前撂开左腿儿。他往院里瞧两眼搬东西的衙役,又瞧了咸安王爷一眼,撅了撅下巴对苏一说:“你瞧,争过皇位的都那副模样。”
  “什么模样?”苏一接下话来,也转头往咸安王爷看去,想知小白说的那副模样是什么模样,却正与他目光碰了个正着。稍瞬的一会儿功夫,脸上便浮起热意来。她忙压嘴角笑一下,把目光移开了去。
  小白却仍把目光放在咸安王爷身上,继续解释,“瞧着一副仁德宽厚的模样儿,却实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拱火的本事最大。他若对谁下起手来,便是又黑又狠。如若早先说下他要来,咱们也不必与他们混吵一顿。咱们热了场子,他来了,衬得咱们忒没架势。”说罢自哼了一声儿。
  苏一低头看了看裙面,神思尚有一些在刚才的目光碰触上没收回来。她大体听到了小白在说什么,却不专神,嘴上嘀咕,“你说他又黑又狠,他说不是个好人……奇怪得紧……”
  小白没太听得清,因侧头看她,“你说什么?”
  苏一醒了神儿,意识到自个儿脱口说了些不该说的。也不知他听清没听清,自个儿又打圆场,扯了话瞎问:“王爷他争过皇位?”
  小白点头嗯哼,“却不是为自个儿争的。若不是,如今坐在大庆殿里的不是他,他也不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替你讨公道。”
  苏一点头,不是为自个儿争的,自然就是为了现今宫里的那位争的了。却与她没什么相干,又是不懂其中曲直的,便也不多问。她们这些小老百姓,知道这些个做什么去?
  她把目光转去看衙役搬东西,一件儿两件儿地尽数清出了院子。等宅子搬空,这事儿便算做了了结。余下之于周家要往哪里去,便与她扯不上多少关系。只要不在她家地界上招人眼烦,这便够了。
  沈太守办了这事儿后与咸安王爷辞过,先离了镰刀湾。随行的衙役一道儿离了去,走前并没多瞧沈曼柔一眼。人群里议论纷纷,能听见的不能听见的,说的也都是今儿瞧见的这几样事儿。大致便是,原只当周家攀上了好亲家,却没成想是这样的,人家沈太守压根儿不愿认。又计较起周家的丧天良来,一阵唾骂。再说的,便是苏家与王爷牵上的这层关系,实在叫人咋舌。这会儿想着,也觉得大不可能一样。
  咸安王爷却耳不入一词,他从方椅上起身,到了苏一近前,吩咐韩肃,“带两个人把太公东西搬回宅子里。”又看向小白,“才刚有位脚夫说脚上生了倒刺儿,疼得紧,回去时你便替了他抬方辇吧。”
  小白呆目,“我……”招谁惹谁了?
  咸安王爷回去时,苏一要跟上去送他,却叫他止了步子。他上了葱花辇,撩袍坐下,掸了掸绛色袍面儿,“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善后,这些虚礼便免了罢。你若是有心,过两日去本王府上瞧瞧,也算你的一片心意了。”
  苏一应下口来,站在原地遥遥瞧着方辇走远。四角雕花柱子上的幔子松了束带,围遮起来,一颤一颤地扬方角儿。却还可见得小白,替了那脚夫抬辇,一步一艰难。倒刺儿怎么能疼到不能抬辇呢?想来王爷是故意的。却又是为什么呢?莫不是听到小白暗下里嚼他舌根子,治他呢?可不能听那么远啊。想不出其他因果来,她遂也撂开不想了。
  余下韩肃及带着的侍卫仍在院前看着,围着看热闹的人散了些,却还有许多不肯走的。周家一家伴一堆冗杂物件儿还在这杵着,不知怎么了局。最是伤神失魄的要数沈曼柔,她这会儿是骑虎难下。这个亲是她自个儿要死要活闹了要成的,结果现实来得太过猛烈突然。周安良不知哄骗了她多少事儿,这也要怪她不识人。她要走,这会儿娘家不比从前,回去是没脸面的。遂只能忍下来,叫了家丁,“去找些马车来罢。”
  马车要去马市里租,银子自然还是从沈曼柔的腰包里掏。她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觉出钱是个什么东西来。眼见着是没有了,却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偏她又是没法儿委屈自己的,且先过一日是一日。租了马车来,带周大娘几个又去找了家客栈歇下,到了客房倒头便睡,其他一概不想。
  而韩肃与一众侍卫在苏家帮忙收拾,比瞧热闹的人走得还晚些,已是过了晌午时分。苏一与他们一道儿出镰刀湾,倒不是送他们这么远下去,而是她要回铺子里拿自己的贴身物件儿。这会儿房子要回来了,与爷爷也释了前嫌,自然要回来一屋里过活的。
  到了岔口,苏一与韩肃几个施礼拜别,“谢谢各位了,赶明儿得空,我请你们片子坊吃茶。”
  道是官腔客套打得好,却叫韩肃一句“那是你哄小白的把戏”揭了面子。她蓦地红了脸,心道这番这客套又使错人了。一时也不知再接些什么,讪笑两声儿,忽又听得韩肃说:“以你平日里赚的那点工钱,怕是不够请的。”
  “韩总管此言差矣。”苏一仍未及接话,侍卫里又有旁人出声儿,“你是不知道,除夕那夜,苏姑娘与小白赢了咱们多少银子。输的都是小白给的,赢的都叫苏姑娘拿走了。她这会儿大小也算得上是个富人,才刚不是又得了一百两黄金?那可不是一般小数目,寻常人家谁见过这么些钱?”
  苏一清嗓子,心道他们居然记得那晚与他们赌钱的是她。她忙又笑笑,说:“不是哄骗人的把戏,说请便是一定要请的。”
  众人皆应个“好”字,韩肃这会儿也不再驳她,转了话儿说:“你走王府抄小道儿去南大街更近些,不该这里辞过。”
  “这不敢。”苏一忙摆手,“我还是走寻常走的道儿吧,心里踏实。”
  “那便就此别过吧。”韩肃难得说这么些话来,这会儿便是辞了要走的。却是身子转了一半儿,忽又回来,补一句:“往后你去府上,找不到王爷和小白,也可以找我。若是我也不在王府,去我府上便是,总能见到人的。”
  苏一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便又听得韩肃身后侍卫一个个儿出声,“找不到他们,找我们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  后援团……
  倒计时【16】天
  ☆、世道
  苏一有些受惊,抬手捋了捋身前的麻花细辫儿,半晌道:“好啊,那我往后有困难便麻烦你们,再不客气的。”
  “嗯。”韩肃应声儿,再无别的话。
  这番再次别过,苏一便只身赶往南大街。
  陶小祝凑在人群里看热闹,看罢就回了铺子里,比苏一早走半个时辰。因他和苏一半晌都不在,陶师傅一人忙了半日,现下才与陶小祝一道儿吃晌饭。陶小祝饥肠辘辘,端着白瓷碗儿刨饭。趁这吃饭的当口儿,把一早在镰刀湾看到的事儿尽数说给了陶师傅听。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王爷那时是如何的排场,沈大人是如何的冷面无私,连自个儿女儿女婿也不护一头,又说周家如何拿的一百两金子,如何给苏太公磕的响头云云。
  陶师傅听着他跟说书一般,却不信,拿着筷子敲盘沿儿,梗着脖子瞧他,“你就跟我说说,王爷是什么人,等闲咱们瞧上一面儿都不能。路过王府门前没有不紧着步子的,不敢多往里瞧几眼。他这般身份,怎么会帮苏家出这个头?”
  “你又问我,我问谁去?”陶小祝搁下碗来,双手撑住大腿儿面子,打个饱嗝,“我还纳罕呢,若不是亲眼瞧见,说破大天来我也不信。早前一一出去,有两回带回来些精致的玩意儿,一回是个手炉,一回是把皮纸伞。她与我说是王爷给她的,我还嗤笑她一遭。这会儿算我打了自个儿嘴巴子,人还真就攀上了王爷这根高枝儿!这能耐,嘿,满渭州城就她独一个!”
  陶师傅将筷尖儿搁在盘沿口上,嘶嘶出气儿,还要再说什么,却正瞧见苏一跨了门槛进来。鹅黄衫裙,灰鞋在裙下露出小小一尖儿,怎么瞧着,也不像是能与权贵搭上关系的人。他收回目光,伸了筷子去夹盐豆子,派头仍是有的,闲闲说:“你来啦,一早儿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去做的什么要紧的事儿?”
  苏一过来给他请安,“是徒儿的不是,旷的工时,您打工钱里扣吧。今儿确实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处理,这会儿我回来拿衣裳。等安排好了家里,明早就来铺子上,不耽误师父您的事儿。早上走得匆忙了些,没跟师父请个准儿,您大度,别往心里去了罢。”
  陶师傅嚼了两口盐豆子,搁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来看她。但看了半晌,忽而起身来请她坐下,又殷勤地倒了杯茶,自拉了小杌来坐,伸头瞧着她,“一边儿吃茶一边儿说,没什么打紧的,我给你加工钱。你与师父说说,怎么攀上的王爷。他费这么大周折,只为给你讨公道,可见你们交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苏一又有些受惊,忙端了那杯茶送到陶师傅面前儿,“师傅,这不敢,还是您自个儿漱口罢。”
  陶师傅又推回去,“师父叫你吃你就吃。”
  苏一略有些为难,到底还是吃了一口陶师傅倒的茶。说起来不敢当,她一个做徒弟的,哪有叫师父给斟茶吃的道理。往常陶师傅对她可不热切,这么多年就没真拿她当入门弟子瞧过,权做打杂的使。这会儿是瞧着她攀了高枝儿,卖殷勤呢。
  那厢陶小祝吊了下白眼,心道人都是踩高捧低的,忒没意思,拍拍袍子起身,往自个儿小工桌那边儿去了。
  苏一心里头也明白,搁下茶杯来,说:“我与王爷并没有多深的交情,也不知他为何亲自铺了阵仗过去。此前我不过与他见过四回面儿,两回是一路上说话的,他给我出了主意。第三回 是我去王府,与他过了除夕。最后一回,便是我去茶楼寻他帮忙。原是抱着撞大运的心思去的,却没成想,他应下了口来。”
  陶师傅瞪大了眼珠子,头又往她面前儿伸了伸,“你说你去了王府,还陪王爷过了除夕?”
  苏一点头,“王爷说了,是他给我出的主意,害我只身一人在外。王爷又是仁德之人,见不得我一个人苦凄凄地在这铺子里过除夕,方才派了韩总管接我过去过年。再也没别的了,师父也不必觉得有什么。”
  陶师傅伸手问陶小祝要竹篾子剔牙,仍是看着苏一,说:“可不见王爷对别人这么仁德啊!”
  苏一笑笑,忙起身打岔,伸手去拾掇那些碗碟子,“师父,我把桌子收拾了,您歇会儿晌罢。”
  陶师傅接了陶小祝递过来的竹篾子,往嘴里搁,叫了他不准走,“这么大个儿的人,眼色也该放活些。赶紧着过来替了一一的手,别叫她忙活。人家宅子还要收拾,哪有闲工夫在咱们这处耽搁。”
  陶小祝嗤了一声儿,过来怼开苏一,把桌上杯盘碗碟胡乱收了收,抱去了后头。苏一不知他冲自己使的什么性子,却也懒得理他。自去收拾了所有的贴身物件儿,与陶师傅招呼一声儿,打了包裹回家去。
  这会儿走在那街面儿上,便有许多人都盯着目珠子来瞧她,还有些脸上堆笑与她打招呼的。入了镰刀湾更是处处可见殷勤,人与她苏一这会儿都成了老交情。到了家中,又见许多邻里聚在这处,送鸭蛋送米面儿的,帮收拾屋子洒扫宅院的,一派热闹……
  少不得要在心里感慨——这世道啊……
  需不得她费神打理了,她便坐在一边儿瞧着。那些乡里都围着苏太公说话,往常是不爱搭理她的,又知她性情暴躁。这会儿想来搭话儿,却不知从哪一句搭起。忽有个老婆子过来,花发绾髻,髻下插根光面儿银簪,拄着拐杖摇着身子,说:“这一转眼的功夫,一一都成大姑娘啦。”
  苏一笑,不去驳她们的面子,和着话说:“哪里来的大姑娘?总也嫁不出去,是老姑娘啦。”
  老婆子拉她的手拍拍,“哪有这么俊的老姑娘,不怕,阿婆给你找个好婆家。”
  那些个妇人见这老婆子搭上了话茬儿,又瞧着苏一大是好说话的样子,便都拥过来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这一番,却比那时周家要娶沈家小姐还热闹些。真心不真心的自不用计较了,谁也没跟你一娘生一爹养的,没喝过那血水掺的金兰酒,给你掏什么真心呢?
  这些人一直在苏家待至暮色沉下来,才个个儿打了招呼回去。留下院里围的木柴栅栏,里头圈着几只老母鸡,不停地伸脖子点爪子咯咯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