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她当时没留意,听过就算了,现在加上了林安的背书,她方读出了它的真实含义。
  这句听上去像是随口的抱怨之语,却很可能是朱谨深人生的真实写照。
  她上辈子那里有句话说得好:有什么别有病。
  一个健康的人,很难理解一个长年累月病着的人的痛苦。
  “好好吃药病很快就会好起来”这种美好的哄劝朱谨深大概是从小听到大,但残酷的是从来没有成真过。
  他是早产儿,胎里带来的不足,治了这么多年未见明显起色,大堂里露了下大腿回去就躺倒了,一旦能代入他的心境,就会发现他不愿喝药并不是多么奇怪的行为。
  ——喝了又怎么样?
  又不能治好。
  仍旧这么虚弱地活着。
  没意思。
  这再发展下去,妥妥的厌世了。
  她和朱谨深接触不多,不确定他这个心态具体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但从林安已经病急乱投医到找上她这一点看,他的情况应当不容乐观了。
  ——死亡的威胁固然可怕,但病痛缠身一样让人无法专心感受生的乐趣,活着对他来说,因此不具备那么大的吸引力,未必所有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志。
  若有至亲的慰藉或许会好很多,但朱谨深丧母,亲娘的面都没见过。
  和皇帝谈父爱,则有点奢侈——当然他有,可是已经不知被分成多少份了,而传闻里,朱谨深是不为皇帝所喜以至于被早早挪出了宫的那个。
  大冬天里,沐元瑜硬是把自己想出了一身汗,她思维发散得连朱谨深此时还在青春期、思想容易走极端的因素都想到了。
  她入京前,听到的是朱谨深是一个残暴欺凌兄长的病秧子,入京后,亲身接触到的却是一个冷清厌世的中二少年。
  这两个人设的差异会不会太大了点?
  如果有的选,她宁可选前一个。起码现在她的纠结要少很多。
  知道别人有厌世倾向,她可能提供帮助而袖手旁观,真这么做了,以后她的良心能不能过去这道坎?
  当然,有非常非常大的可能她去了也一点作用不起,林安根本就是自己想太多,这听上去本就荒谬。
  就她本人来说,她是一点点都不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居然会对朱谨深有了影响力。
  所以——
  沐元瑜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里。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
  林安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十王府。
  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进到室内,只见朱谨深坐在炕上,面前炕桌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纵横,朱谨深右手虚悬,二指间捏着一枚黑棋,棋子乌黑,衬得他手愈如白玉,金色的温暖阳光自窗棱洒落进来,整个场景犹如一张画卷。
  林安却没心情欣赏,他第一眼只见着炕桌角上那碗黑沉沉的药汤了。
  他走时什么样,那碗药汤现在还是什么样,唯一的区别是它不再冒一丝热气,已然凉透。
  朱谨深听到动静,抬眼望了他一眼,低低开口:“你再拿那个脸色对着我,就出去。”
  林安忙把丧气的表情收了收,搭讪着起了个话题道:“殿下猜我刚才去见谁了?”
  朱谨深懒得理他。
  林安只好自己接下去道:“我去找沐世子了!”
  朱谨深要往下放的黑棋顿住,总算看了他第二眼。
  林安得到鼓舞,忙道:“我看殿下这两天都病着,没有到前殿去上课,独自闷着无聊得很。上回沐世子来,他这个人虽然和京里的规矩不合适,但他来了,我们这里还热闹些,我看殿下也不厌烦他,所以想请他来陪着世子说说话,排解排解。”
  给他八个胆,他也不敢说想把沐元瑜找来给他们殿下灌药。
  朱谨深没说话,但那枚棋子始终没有放下去。
  这就是要继续听的意思了,林安表情转为气愤,“但他居然不肯!我劝了半天,他也没有松口,我只好回来了。”
  朱谨深默了片刻:“——谁跟你说我无聊的?”
  林安想说“殿下总是一个人坐着”之类,不等出口,朱谨深已接着道,“你在这里,我都觉得很烦,出去。”
  “……是。”
  林安委委屈屈地倒退出去了。
  室内重新陷入他熟悉的安静,朱谨深低下头,自己默默对着棋盘望了一会儿。
  林安是打小起就跟他的心腹,他的感觉其实没有错。
  他对那个云南来的沐世子的容忍度确实要高些,这种由心而发的感触是假装不来他也不想压抑的。
  那少年的说话做事都透着股明快,令他联想到书里看过的云南风物,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艳阳天格外通透灿烂。
  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但见到沐元瑜后,他忽然想和他交个朋友。
  人有千百种脾气,这一种似乎正好合上了他的。
  但他被拒绝了。
  砰。
  朱谨深听到自己心里头一回主动向人开启的友谊的大门,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些小天使嫌朱二弱鸡,我都没忍心告诉泥萌,他现阶段不但弱鸡,还中二。╮(╯﹏╰)╭附送小剧场:
  一般少年的中二期:
  暴躁,骚动,骚动,暴躁,搞事、搞事、搞事!
  朱二的中二期:
  呵呵。
  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叮。
  前方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他走远了。
  朱二:呵呵。
  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第44章 第 44 章
  直到进入十王府所在街区的时候, 沐元瑜都还在犹豫着。
  先前林安特地跑去请她她不来, 现在反悔自己跑来了。
  她一般很少让自己陷入这种难以抉择的境地里, 要么做, 要么不做,总得个痛快。
  马车在十王府那片建筑群的外围停住了, 沐元瑜下了车, 迎面一阵凛冽的穿堂寒风刮过来, 差点把她刮得站立不稳。
  北地真是太冷了——
  她戴上兜帽,裹紧斗篷有点哆嗦地加快了脚步往里冲。
  不管那么多了, 来这一趟,有没有成效另说,总之她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这一片朱门虽多,但目前只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个人, 府邸里有无人居住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沐元瑜虽只来过一趟, 也顺利摸对地方了。
  但接下来就不顺利了。
  因为里面传了话出来跟她说:“二殿下不见客。”
  这可怪不得她了。
  沐元瑜的心理负担一下尽皆撤去, 她开开心心扭头就走。
  没走两步,让从另一边过来的一行人叫住了。
  那行人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弱冠年纪,穿一身大红衮龙袍服,翼善冠上围一圈暖呼呼的暖帽,相貌端正英武。
  他身后跟着的三四个人则进一步说明了他的身份——都是内侍打扮,紧簇左右。
  出声叫住她的是为首的年轻人,他嘴一咧, 露出大大的笑容道:“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沐元瑜躬身向他行礼:“臣滇宁王之子,沐氏元瑜见过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朱谨治惊讶地“啊”了一声:“你倒认识我啊。”
  能穿皇子常服又是这个年纪的还能有谁。
  就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里,沐元瑜看出来了,这位大皇子的脑袋可能确实有些——不足。
  单听他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配上他的表情,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怪异感,可能是他的语调缺了点什么,也可能是他看人的眼神过于直勾勾的,总之,他身上确有与常人不那么一样的地方。
  但朱谨治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人,他的态度还很热情,又问道:“你是我二弟的新朋友吗?我听说他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他,你也是来看他的?”
  沐元瑜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进去呢?”朱谨治应该是不大懂人际间的微妙关系,直通通地就问了出来,“我在那边就看见你了,你一直站在这里。”
  沐元瑜老实道:“二殿下可能病着,不舒服,所以说不见客。”
  她心里同时把传闻打了个问号,朱谨治作为一个先天智力发育迟缓以至于储位至今未定的人,是不可能做戏的,他能这么阳光地来看望弟弟,可见至少他和朱谨深的关系没有传闻里那么坏。
  “见客是很麻烦哒,又要换衣服,又要和人说好多话。”朱谨治同情地点了点头,“二弟原来就不喜欢这些事。”
  沐元瑜想告辞了,她看到朱谨治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内侍一直在悄悄地扯朱谨治的衣襟,他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毛病,出门肯定有专人负责提点他的言行,那小内侍可能觉得他话太多也太实在了,急得不停眨眼。
  但她话未来得及出口,朱谨治就热忱地接着道:“不过你是二弟的朋友,不是客人啊!我是二弟的哥哥,也不是。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沐元瑜:“……哈?”
  她傻着眼,朱谨治已经走过来了,居然还先摸了摸她的脑袋,哈哈笑道:“你好小啊,没想到二弟喜欢和你这样的小孩子做朋友,怪不得他以前都不搭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