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2)
  两个儿子顿时不吵了,双双跪在她面前,哭求道:娘啊,不要啊。媳妇可以再娶,娘只有一个啊!儿子们既然在,哪怕两个媳妇都不要了,也不能让娘去!
  那两个在里屋的媳妇也只能奔了出来,悲悲切切地哭求,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要求自己去。
  几个孩子听见自家亲娘在哭,也跟着出来哇哇大哭。
  一屋子哭声震天,把来收缴妇人的官差闹得极其不耐烦。去哪家都是这么个章程,都要拉扯一番,最后还不是把家里最没用的那个扔出来?这家最奇葩的就是有个当婆婆的主动跳出来了!
  草娘是个特别质朴的妇人,说的道理把许多丈夫都唬得一震。
  骑马人要妇人是做什么?不就是给他们生孩子么?八千个妇人,人人生三五个儿郎,翌日兵临城下对我朝烧杀抢掠的就是数万大军!我如今的年岁是生不出孩子了。阿大阿细都还年轻,争取多生几个孩儿,纵然不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也能在战乱中为苏家绵延香火
  草娘回头问差役,说:差爷,您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那差役连连对草娘喝彩,感慨道:今日听阿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这么大义凛然,舍小家为大家,连带着儿子儿媳那点孝顺都是小孝顺,不是为了家族绵延香火的大孝顺,在场所有人都辩不倒她。
  唯独苏时景想不通这个道理。
  八岁的时候,他母亲许娘子不守节,被捉去填了井,他与父亲也被迫离开了苏家。
  这辈子他都认为妇人要守节。不守节的妇人是坏女人。怎么到了今天,妇人守节也不对了呢?不守节倒成了舍生取义的巾帼英雄?!你草娘虽不能生孩子,可你被发给骑马人做老婆,一马不配两鞍,一女不事二夫,你这样不守妇道,你是要被填井的啊!
  因收缴妇人的命令来得非常急迫,就不似抽丁一般,点了名还容许在家收拾行李,吃宴席告别亲友,现场验明正身,马上就要带走。草娘一番话镇住全家之后,这事就被默许了,她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了两块干粮,就跟差役一起离开。
  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几个小孙孙,全都依依不舍地跟着她,送她出门。
  惟有苏时景霍地转头,奔回屋去。
  众人只认为他受了太大的打击,或是颜面挂不住,只是叹息了一声。
  哪晓得没多久,苏时景就拿着菜刀奔了出来,照着草娘一通乱砍,生生将她脖子砍断,脑袋都歪在一边。他力气变得非常大,两个儿子几个差役去拉都拦不住!砍死了草娘不算,他又开始砍近在咫尺的儿媳妇,大儿媳妇被他砍掉半个手掌,小儿媳妇倒霉,一刀割喉毙命。
  连他的小孙女也没逃出生天,菜刀精准地绕过了孙子的脖子,砍在了孙女的脸上。
  这疯狂劲儿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他手里拿着刀,力气又大,谁敢近身?
  砍杀媳妇孙女之后,苏时景又看向外边。那里有七八个刚刚收缴来的妇人,都是同村各家的儿媳妇,或是长得不大好看却还未出嫁的小闺女,苏时景直接就奔了出去,一通乱砍。
  那一日,苏时景仗着堕魔,有魔尊襄助,砍杀妇人二十余人。
  不止是他自己的老婆、儿媳妇和孙女,被收缴的妇人,连带着同村被他遇见的妇人,他见一个就砍一个,口中大喊:妇人岂能不守节?什么家国大义!什么给骑马人生数万大军!但凡你们妇人管住自己的肚子,哪里来的数万大军!朝廷管不好,你们管不好,我来替你们管!
  淫妇,淫妇!装了半辈子,就是淫妇!苏时景持刀咆哮。
  苏时景也没能活过那一日,很快就被全村青壮联手制伏,将他乱石砸死。
  然而,苏时景成功堕魔,成为怨憎魔。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你莫不是想做我爹?
  苏梧友活得还算长久,死后七年,苏时景就入魔了。
  伏传摇摇头,说:草娘啊。她比苏时景大两岁,许娘子死的时候,她就有十岁了。更何况,苏时景若有心结,起码也得记事了吧?大师兄入魔的时候,至少也有三五岁。那草娘最小也有五岁了。五岁的女孩子,家里管得不严,走丢了也没人管不过,据我推测,应该是在苏时景八岁左右,可能是许娘子死的时候,或者是苏梧友和许娘子闹矛盾的时候
  这是个让谢青鹤完全没想过的答案。
  因为,草娘是个妇人。
  他和小胖妞给伏传挑身份的时候,找的都是男子,从未考虑过妇人。
  伏传自己完全不在乎男女,看着谢青鹤错愕的脸,问道:妇人不可以吗?
  你若是妇人如何修行?谢青鹤这句话毫无说服力。
  大师兄进了不修者的皮囊都能修行,我为何不能修行?我听安安说,女子修行比男子先天就有优势,因为女子天生就有子宫,团团一股真气,混沌便成胎儿。只要女子行经之前筑基成功,说不得能比男子先成就元婴。他说到这里,向谢青鹤承认了自己的妄想,我老早就想试试了。
  谢青鹤还是有些犹豫。
  小师弟,这是你第一次入魔,咱们尽量降低风险,不弄那些花俏的。你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历世不多,若是用女子身份在入魔世界里生活三四十年,体格,肌肉,血脉,处处都与男子不同。纵然我能在你身边提醒你何谓真实,何谓虚妄,我也担心你感知混淆。
  伏传非常容易接受谢青鹤的意见,想了想,说:既然大师兄担心,我都听大师兄的。
  谢青鹤才要让小胖妞重新找几个魔类待选,又听见伏传说:不过,大师兄,我觉得我不会混淆。我读史也曾读过这段记载,只说后赵末年,搜刮民女以资群蛮,有山阳义士不堪受辱,杀伤妻儿以示抗争。
  他想起了无辜的刘娘子:我只是不懂,这些怯懦男人,为何总喜欢欺负妇人?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
  我想去,出出气。
  谢青鹤冷汗都差点下来了,小声提醒他:我若是进去了,就是苏时景那个怯懦男人。
  大师兄只管修行。伏传连忙安慰他,我去会会朝上大发雄威的衮衮诸公!
  第119章
  入魔之前,谢青鹤一反常态,对伏传叮嘱了许多遍。
  要伏传记住苏家大宅的地址,记住苏时景搬出大宅之后,住在屏乡的地址,尤其不能忘记二人初遇的时间只怕一个闹不好,二人就在茫茫的入魔世界中错失,再也找不到彼此。
  若是各处不方便,你只管随波逐流,等着苏梧友去买。苏时景从未询问过草娘的来历,不知道她幼年流落何处,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也不知道辗转了多远的路程,身契上的籍贯做不得准了谢青鹤没法儿去找伏传,因为苏时景根本就不知道草娘的下落。
  伏传完全理解他的慎重紧张,把各处细节都重新对了一遍,又说:我记性总是好的。若是大师兄担心草娘是个大草包,带坏了我的脑子,我进去了就找纸笔把这些记下来。
  这倒不会。你如今进境扎实,神魂凝练,不会被皮囊所带累。至于找纸笔记录云云,谢青鹤有些不想戳穿小师弟的妄想。小师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精神上或许贫瘠,物质从来没短缺过。就草娘那样的出身,她能找得到纸笔记东西?只怕擦屁股都要用篾条子!
  说到这里,谢青鹤又陷入了深深的担忧。
  小师弟此行穿成个女孩子,若是连草纸都用不起,条件是不是太艰苦了一些?
  只是事已至此,若再反口劝说小师弟,真要被小师弟嫌弃婆妈啰嗦了,一再出尔反尔,也实在不成样子。谢青鹤找小胖妞再次确认:你可注意了,此次绝不能逆天改命。
  伏传摆明了要去找后赵朝廷的麻烦,说不得要把骑马人赶出中原。
  既然如此,谢青鹤也有心一边寻找器道修法,一边将《大折不弯》修法与《内火炼真诀》授出,看看在乱世之中,究竟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为现实中的改变做个心理准备。
  完全实验性质的操作,若是被九转文澜印逆天改命,现实世界会变成怎样?完全无法估计。
  小胖妞摇头说:还差很多很多呢。
  好。谢青鹤拉住伏传的手,走吧。
  入魔只是一阵恍惚。
  谢青鹤对此是轻车熟路,只是刚刚进了入魔世界,牵着的手就消失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是属于苏时景的全部复杂情绪与癫狂理由。
  在符文圆墙时,小胖妞对谢青鹤与伏传解说苏时景的生平,她只是旁观者的角度刻板棒读。如今谢青鹤穿入苏时景的皮囊,各种真切感受,瞬间席卷而至。
  入魔数载,谢青鹤早已习惯,顷刻间就收束住苏时景的情绪,恢复了神智清明。
  这是苏时景九岁的时候。
  许娘子已经被填井,苏梧友也已经被强行分家,带着儿子,也就是谢青鹤,住到了屏乡。
  父子二人在乡下的生活逐渐上了正轨,苏梧友也已经见识过了乡野村妇的彪悍,决定给儿子买个童养媳。这时候,苏梧友已经看了好几个插标售卖的女孩子。
  根据苏时景的记忆,今日下午,苏梧友就会把草娘带回家来。
  这让谢青鹤极其意外的是,苏时景心中最大的遗恨,居然是苏梧友买了草娘当他的童养媳!
  谢青鹤不曾穿到苏梧友暴打许娘子之前,不曾穿到许娘子与老塾师勾搭之前,也没有穿到许娘子被填井之前。可见在苏时景的心里,生母是个根本不值得拯救的女人,活该被填井。
  如果有重活一次的机会,苏时景最想改变的,居然是童养媳的人选。
  草娘一辈子勤俭持家,处处以夫为天,以家庭为先,为苏时景生育了两男两女,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把所有孩子都养活了,对子女温柔,对儿媳妇慈善,绝对是任何德行都不亏欠的好女人。
  苏时景却不想要她,甚至深恨她。
  因为,她居然自愿去给骑马人生孩子!
  她就是嫌我小。她就是嫌我小。她就是嫌我小
  谢青鹤已经收束了所有苏时景的情感影响,然而,这货之所以堕为怨憎魔,恨的就是这一点。
  认为草娘嫌弃自己唧唧小,这才是深植在苏时景心中的魔念。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时景绝非在朝廷收缴妇人时突然发疯,这股怨念埋藏在他的心底酝酿了数十年,日日夜夜都在折磨他,最终使他崩溃堕魔。
  以谢青鹤的角度来看,草娘一辈子也没接触过的男人,根本不存在比较谁大谁小的问题。
  而且,草娘一辈子清心寡欲,也很少去想那件事。
  只是在两个儿子出生之后,既然住在乡野之间,难免会背着孩子出门干活,就会与同村的妇人们攀谈说话。半大孩儿都穿着开裆裤,一来二往,总会看见别家孩子与自己孩子的区别。
  屏乡有个极其出名的后生,本是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吃百家饭捡柴为生,因其长相周正,据说又有那方面的雄风,被村长家守寡的二姑娘招赘,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二姑娘生了儿子之后,也会背着儿子出来干活,故意把儿子的小唧唧亮给所有人看。
  不少妇人都露出惊叹的眼神,这玩意儿还能遗传啊?天生就大啊?
  二姑娘骄傲地说:我娘就是大胸大屁股,我自然也是大胸大屁股。我前头那个死鬼老公整天只会之乎者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那货就只有这么点
  她比了个食指大小,在场村妇都露出嘲讽的暧昧笑容,只有草娘惊呆了。
  食指还只有这么点?苏时景就差不多是那么点儿?
  二姑娘也不说自己丈夫怎么样,只把自己儿子抱了出来,说:得亏他死得早。我若是给他生了儿子,岂不是害了孩儿一生?瞧瞧我们大郎。他五婶儿,咋样?要不,把你家丽娘聘给大郎?
  众妇人的起哄声中,草娘看着那只有八个月大的男婴,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时景那玩意儿也就跟八个月大的大郎差不多。虽说大郎是承袭了亲爹的福荫,天赋异禀,远超常人。可是,这可是八个月大的婴儿啊!苏时景应该也是天赋异禀,远超常人地小吧?
  草娘不为自己伤心。她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既然没有尝到甜头,也就不觉得苦。
  她是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伤心。
  两个儿子看着都比同村其他孩子小些,因为年纪小,哪怕小上一圈两圈的,她也没有注意。直到看到二姑娘家的大郎,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家儿子从出生开始就输了!
  乡野村妇是不如城里的体面人家有规矩,可既然同村居住,打小看着孩子们穿开裆裤长大,你家孩子有没有问题,村头三嫂,村尾五婶,哪家不是心知肚明?给女孩儿聘人家,除了看彩礼家境,疼孩子的父母也会考虑女婿的自身情况,毕竟,一个闹不好,生不出孩子的污名都是女孩儿来背。
  考虑到这些具体的难处,草娘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切猪草的时候差点把手指切下来。
  苏时景很不满意她的失魂落魄,关上门训斥询问,草娘就说了今日的见闻。
  她说的都是对孩子的担忧,并没有一个字提及苏时景。苏时景还是又气又慌,当天晚上就罚草娘在床边跪了一夜,训斥她说大丈夫立身处世,德行品性才是关键,什么雀儿大小,只有行事放浪的下流妇人才会惦记此事。夫妻敦伦是为绵延后代,不是为了淫妇取乐,只要生得出儿子,你管大小?
  草娘以夫为天,极其信服苏时景,果然就不再烦恼此事。
  反倒是苏时景存了心结,总疑心草娘会生外心,把她管束得极其严格,不再准许她随意出门。
  草娘非但没觉得丈夫是在猜忌自己,反而认为丈夫是关心自己,爱护自己,很享受苏时景的严厉管束,有时候忙着家务,不小心坏了苏时景的规矩,没向丈夫请示就去了地里,路上遇见了同村的农夫,哪怕一句话没说,也会让苏时景大发雷霆,用篾条狂抽她的小腿。
  几个儿女都吓坏了,草娘还不以为意,告诉孩子们:阿爹是关心阿娘呢,好喜欢阿娘呢。
  草娘一辈子都生活在丈夫的怀疑与猜忌之中,她自己却毫无所觉,认为是珍重与心爱。
  孰不知,在苏时景的心目中,她就是个心存不轨的淫妇。只是因为自己看管得严谨,这淫妇才没有找到偷汉子的机会。一旦有了朝廷的外力施压,淫妇宁可去给骑马人生孩子,也要逃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