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6)
  谢青鹤也没有反对他的打算。
  人在绝处,向死求生,这并没有什么错。
  然而,修士自己这么做,算是修行,算是务本求真,却不能指点凡人这么做。
  凡俗之人对修士持有迷信与崇拜,不得真我,只是迷从。哪怕修士自己愿意去赌一线生机,也不能暗示凡人去赌那一线生机。以法身道言,左右信士根本,不是指点迷津,而是宣扬迷信。
  吃完面条,夸了小师弟的手艺,说了县内的见闻,谢青鹤还泡了脚,洗了脸。
  韩琳的药终于煎好了。
  伏传去给韩琳喂药,谢青鹤就去外边喂马。
  这会儿拴在院子里的是两匹马,飞电与飞飕。飞飕受了点伤,正在母亲身边撒娇。爱吃胡萝卜的飞电把所有胡萝卜都给了儿子,自己啃玉米。
  谢青鹤看得心里特别温软。
  马儿这种生灵,真是矫健又聪明,充满了力量与温柔啊。
  谢青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他有幼时的记忆,知道自己是被卖掉的。他的头发上也曾经插过草标,被来来往往的卖主捏起脸蛋,看他的眼睛与牙齿。
  那段记忆很混乱,但不是没有。再后来,就记得被师父背上山,雨后山路无比泥泞。
  他不怀念自己的父母,也从未生过妄念。
  但,在伏蔚的记忆里,他见了对儿子那么温柔期待的刘娘子。
  今日又见了飞电这么神奇的母马。
  父母皆神仙,生而不可易。小师弟和飞飕都很有幸,得到了那么一位温厚的母神照拂。若有朝一日,能够逆天改命,把小师弟的母亲还给他,他是不是会特别快活?
  这念头也就是一瞬而过。
  毕竟,照小胖妞的说法,想要逆天改命,还需要八亿四千三百二十九万六千一百一十一个气运。
  明天去给苏梧友抓药的时候,去给飞电飞飕买几块糖,倒是比较容易实现。
  谢青鹤想到这里,起身要进屋。
  还在咔嚓咔嚓吃玉米的飞电就啪嗒啪嗒拉出大坨的马粪,那叫一个新鲜销魂。
  谢青鹤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老老实实扫马粪去呗。
  谢青鹤去猪圈里找打扫马粪的东西,才转进去没多久,几条猪就嗷嗷叫着扑了上来。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小师弟没喂猪。他入魔经历多,对农活还算有些经验,伏传哪里懂得这些?
  好在家里囤货不少,谢青鹤又去切了些红薯,把猪喂了。
  平时苏家喂猪都是猪草,红薯那是囤着给人吃的。
  等他喂了猪,喂了鸡,打扫了猪圈和鸡舍,把鸡蛋捡出来
  七条壮汉齐刷刷地摆在院子里,伏传手持烧火棍,满脸烦恼地在擦手。
  小谢青鹤也不大习惯,总是改不过来口,草?
  伏传把手伸进水缸里,说:我不小心把手烫着了。
  谢青鹤路过那七条壮汉的时候,发现这七人都已没了声息,咽喉上都是黑漆漆的,还带着火烧的痕迹。显然是被烧火棍击碎了喉骨,一击致命。
  待谢青鹤走进了,伏传就把手从缸里抬起来:一时忘了手怕烫。
  瘦兮兮的一只手,虎口处烧出好几个水泡,亮晶晶的。
  我给你调些药膏,你稍等片刻。谢青鹤进门去拿给韩琳准备的伤药。
  治外伤的药材也就是那么几种,无非生肌止血。韩琳吃了解毒疗伤的汤药,这会儿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正在养息。见谢青鹤进门,他问道:我听见外边打斗声
  都撂倒了。你放心。谢青鹤开始掏药包袱。
  韩琳算着自己胸口的伤也该换药了,正要说感谢的话:劳烦你了,我这伤
  你的伤不要紧。谢青鹤手脚麻利地制药,拿出玉片,我家小草手烧了好几个泡,我先给他处置一下,待会儿再给你看看。没事,放心。
  看着谢青鹤一阵风地进来,一阵风地出去,韩琳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都麻木了。
  我被人当胸刺了一刀,你说,这伤不要紧。先去给你家小草处置,因为他手烧了好几个泡?
  这特么到底谁才是草?!
  我,我韩琳,我才是无人关爱的野草!
  谢青鹤出门之后,用针挑破了伏传虎口上的水泡,给他抹上药,又叮嘱他不要胡乱动弹。伏传也不娇气,只是虎口这地方哪可能不动?随便动动手,虎口就要抖三抖。
  那就不要动手了。早些去睡了。谢青鹤说。
  伏传指了指院子里的七条大汉。
  谢青鹤默默叹气,面上还要嘴硬:我来挖坑,我来埋。
  才入魔第二天,就要干这种重体力活,这资质极差的小身板,实在是压力太大。
  可这事也不能耽搁到天亮。得亏乡下各家都住得不近,伏传一口气灭了前来追杀韩琳的七条大汉,摆在院子里也没邻居跑来围观。若是等到明天天亮,这事就不好遮掩了。
  谢青鹤换了身衣裳,扛着锄头,在屋后吭哧吭哧挖坑,准备埋人。
  豪言壮语说得挺好,挖了两人大的坑就累得汗如浆出,坐在屋檐下直喘气。最后还是伏传听见动静不对,闻声钻了出来,跟他一起把坑给挖出来了,把人拖到屋后去埋掉。
  干完这一票之后,谢青鹤与伏传都躺在地上。
  这样下去不行。谢青鹤说。
  伏传也很累,草娘的身板也不行:对,不行。下回我要留一个,叫他自己挖坑。
  明天我把苏梧友拖到苏家大宅门口,然后咱们就带着韩琳回粱安侯府吧。谢青鹤说。
  伏传想了想,说:这样不会被人骂不孝吗?
  你都要造反了,还管我孝不孝?谢青鹤这会儿才把气喘匀。
  伏传点点头:大师兄说得对。
  好像还有什么事,没有做?资质极差的皮囊彻底透支了体力,就会带累谢青鹤引以为傲的神魂,让他在栖息之初,无法专注,容易遗忘。
  伏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法给他提示:我去烧水洗一洗,早点睡了。
  谢青鹤想起他虎口的伤:你别动,我去。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我还得给韩琳换药。忘这事儿了。
  等他跟伏传洗干净身上的泥土,换上干净衣裳,再去书房找韩琳时,韩琳已经满脸冷汗昏睡了过去。谢青鹤摸了摸韩琳的脉象,知道是那副带安神的药起了效用,便扒开韩琳衣裳,给他换了药。
  翌日清晨。
  韩琳在鸡鸣中清醒,一时口干舌燥,呼吸困难。
  他坐起来想要将口腔里的秽物喷出,弄了半天都弄不出来,只得细细碎碎地轻咳。
  断断续续地咳出一些痂状物,口鼻处慢慢地恢复了洁净感,摸了摸胸口,也不如昨天痛得那么厉害了。整个人都像是轻了几斤,松快得想要飞起来。
  他坐起来之后,看见谢青鹤留在书桌上的药瓶子,还有用过的痕迹。
  可见昨夜他睡得没有知觉的时候,谢青鹤来给他换过药了。
  韩琳敞开自己的衣襟,发现绷带果然是换过的,包扎手法与阿福截然不同。他将绷带解开,挪开掩着伤处的棉片,愕然发现那伤口竟然干爽洁净,没有一丝积液。
  好高明的医术。韩琳暗暗心惊。
  门口就传来伏传的声音:我大瓦郎给你扎的伤口,你可不要乱动。
  韩琳闻声转头。
  伏传马上就生气了:哦,已经动了。
  对着这么个半大的孩子,韩琳竟有些心虚:我就看看。
  没事。谢青鹤也穿戴整齐走了出来,跟韩琳商量,待会儿你的车回来了,可否将我阿爹载上,送回苏家老宅去。我把他放在门口,咱们就直接去粱安侯府吧。
  我已递了消息,不日就会有人来接。
  韩琳也知道孤身住在乡下不安全,可这时候上路,路上的安全又怎么保证?
  谢青鹤很坚持:不行。今天就走。
  韩琳这会儿全靠谢青鹤活命,也不好反对谢青鹤的意见。谢青鹤去洗手,说待会就来给他换药。韩琳懂,得先给小草换药,才轮得到他这个野草嘛
  我同意今天就走。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这么着急?韩琳问伏传。
  伏传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在路上收拾追杀你的人,可以管杀不管埋吧?
  第121章
  车夫阿福归来时,把苏梧友的药也带了回来。
  据他所说,他昨夜就去药铺子把药捡好了,归程时撞上城门封闭,只好在城里歇了一夜。
  谢青鹤与伏传都知道他在撒谎,可谁也不会去拆穿他。
  昨天阿福送大夫回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十多里路赶回去,城门必然已经关上。谢青鹤让阿福把大夫送回城里,那时候就知道阿福有叫开城门的办法。
  山阳郡位于朝廷心腹之地,既无边衅也没闹过贼患,富庶之地,治安还算良好,城门就守得不如边城那么严谨。或是花些银钱,或是拿出有分量的名帖,都能使城门吏悄悄打开城门。
  宰相门前七品官,粱安侯府随侍世子爷的车夫,也不会真的那么吃不开。
  阿福既然能进得去,必然也出得来。之所以没有漏夜赶回屏乡,自然是另有使命。
  已查问过了。正是县上苏家分支出来的子弟,苏家祖上在西秦做过官,也算是西秦的肱股之臣,西秦灭亡之后,辗转回了山阳原籍,闷不吭声绵延生息。这些年,苏家也有子弟在朝中司职,不过,多是六七品的末流小官,没有在京的大员看上去是有些落魄了,内里底蕴还在。
  为何分家出来,倒是没能打听得出来。大宅里边口风极严,时间仓促,也没能找到门路。只知道是去岁分到了屏乡,这附近基本上都是苏家的祭田,佃农庄户众多,没人敢来招惹欺负。这么看来,倒也不像是排挤责罚
  这家女主人娘家姓许,分家之前就病死在老宅里了,死后也没见苏梧友再与岳家联系。
  至于这个小少年,在苏家时是肯定没有的。苏梧友只有瓦郎一个儿子。
  阿福把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轻声汇报。
  前日与谢青鹤是萍水相逢,问不问来路都无所谓。昨天下午韩琳遇刺,谢青鹤又恰逢其会,救了韩琳一命。救了粱安侯府世子这么大的恩情,总得回报吧?如何回报就是个大问题了。
  若恩人是黑道匪首,自然只能重酬。若恩人身家清白,则完全可以深交。
  谢青鹤究竟是个什么来历,韩琳与阿福自然要调查清楚。
  何况,粱安侯府的援军起码还得三日才能赶到,潜伏在暗处的杀手不知道还有多少,韩琳重伤之下到了屏乡养伤,也得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才好为未来打算阿福进城调查端的时,谢青鹤还没有要求马上离开屏乡,韩琳伤势又重,还真打算在这儿窝到援军来接。
  按照阿福的说法,苏梧友与苏时景是相依为命的父子俩,且苏梧友对儿子非常看重疼爱。
  苏梧友刚刚搬到屏乡时,乡下就有媒婆来试探。苏梧友年纪也不大,家底在乡下算是殷实,还有个城里的大家族倚靠,能认字写字,那就是不得了的人了,不少乡下姑娘都想嫁。
  苏梧友的态度就很坚决,表示娶妻是为了绵延后嗣,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不会续娶。
  如韩琳这样出身的贵公子,很难不被父亲的三妻四妾所搅扰。
  他母亲卫夫人已经算是肚皮争气很会生儿子了,照样抵不住父亲后宅的莺莺燕燕们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庶子庶女。文官还有礼教身份压着,粱安侯是个武将,养儿子跟养兵一样,越多越好,且只看智慧勇猛,并不看重嫡庶。
  后赵的贵妇们,通常生下三五个孩子之后,就会故意避宠养身,不再继续生孩子了。
  粱安侯府的后嗣生态太恐怖,卫夫人为了给长子更多的臂膀,四十高龄还在与十几岁的小姑娘争宠生子,大夫几次劝说不宜再生产,卫夫人也坚持要继续生,使韩琳伤感又悲痛。
  似苏梧友这样看重独子的慈父,韩琳真是从未见闻,深为感动。
  可是,苏梧友是慈父,苏时景却没有几分孝子的样子啊?
  前日苏梧友的腿就摔断了。
  苏时景去县上请大夫,发现城门关了,也不见他在城外等候,转身就跑回屏乡。
  路遇韩琳之后,苏时景完全可以蹭韩琳的马车进城。他并不曾央求过韩琳帮忙进城找大夫,而是拿着韩琳给的银子,骑着马回了家,就这么让断腿的苏梧友又等了一宿。
  昨日又进城请大夫。救韩琳那是飞电给的意外,不算苏时景的锅。可是,救了韩琳之后,他也是不紧不慢的,还先去别处转了一圈,给韩琳抓药买疗毒的材料,最后才去抓了个大夫,带回屏乡给苏梧友治腿。
  这就很说不通了。他能替韩琳治捅穿胸口的刀伤,能疗毒,可见内外伤处都很精通。
  那为什么他可以替韩琳治伤疗毒,却对苏梧友的断腿置之不顾呢?
  若阿福没有殷勤些,让大夫重新抄了一份方子,去给苏梧友捡好药带回来,这个不孝子还打算今天再去县城给亲爹捡药吃呢!
  他没打算给亲爹捡药吃。韩琳纠正了阿福的说法,他打算把亲爹丢到苏家门口。
  阿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丢?
  谢青鹤已经把苏梧友的各样细软都收拾在一个小包袱里,用布绳绑在他的胳膊上。里面有分家得到的田契,正住的院儿看着比隔壁家气派,其实也不值什么钱,自然是没有契书的。
  另有苏梧友攒下的一些银钱,以及前天韩琳给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全都在苏梧友身边包着。
  阿福管家,可否来帮一把手?谢青鹤来书房招呼。
  阿福连忙换了笑容,去帮他把苏梧友搬上了马车。
  韩琳出行的马车比较低调,那就不可能非常宽敞,躺下两个成年男子还是可以的。苏梧友一直都在昏睡,为了给自家世子爷腾出更大的空间,阿福很狡猾地把苏梧友往里凑了凑。
  哪晓得阿福才把苏梧友安置好,谢青鹤已经把书房里那几本书撞进塞了绸被的箱笼里,丝绸被面也是这个不富裕的家庭难得的珍物了,谢青鹤也不打算帮苏梧友浪费了,全都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