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4)
  与不施脂粉的蒋二娘不同,蒋元娘似是嫁了个有钱的夫家,一张脸涂得白白的,脸颊一抿绯红,看上去正是目前最时兴的妇人妆容贫门小户的女子一干活就淌了满脸汗,哪有条件涂脂抹粉?
  蒋元娘抹着妆回娘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过得极好,是养尊处优的太太小姐生活。
  她坐在谢青鹤床边,谢青鹤很容易听见她的呼吸。不过,这皮囊五感六识太一般,谢青鹤也拿不准,借着贫门小户之间姐弟不太守着男女大防,他接了银票之后,故意拉着蒋元娘的手,说:打小就是长姐最疼我。
  蒋元娘也没注意被弟弟牵住了手,含笑道:你是我背着长大的,我不疼你去疼谁?
  姐姐当年出嫁,家里就没给多少钱压箱。姐姐也该留些体己钱。如今独身一人有姐夫养着也罢了,以后有了孩子,他兄弟嫂嫂都那么大了,家里只怕分不出多少银钱,也要读书娶妻,都是流水一样的花销,姐姐该存些钱了。谢青鹤已经探知了蒋元娘的脉象,这番话就不是无的放矢。
  蒋元娘好端端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强忍着没有流泪,掩饰地笑道:你也想得太远了。你也知道你姐夫前头有两个儿子,也不愁家业没人支应,我倒是不想生哪个妇人生孩子不是鬼门关?
  正说着话,蒋二娘端着煮好的酒酿进来,说:大姐,爹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他去安家恰好坐你的车。
  蒋元娘一愣,连忙站了起来,说:好。那我阿弟,姐姐先回去了,你好好儿的啊。
  谢青鹤点点头:长姐慢走。
  看着蒋二娘端来那一碗热腾腾甜丝丝的酒酿,谢青鹤的感觉就更不好了。这会儿嘴里还是一股腥苦的汤药味儿,马上再来一碗看样子甜齁了的酒酿,神仙也顶不住啊!
  长姐说带了猫耳朵给我,二姐,你拆给我吃。谢青鹤果断求生。
  蒋二娘就把酒酿放在床头柜上,去看桌上的纸包。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倒是好分,什么红糖红枣银耳都是一样的油纸包着,只能一个个察看。除了红糖沉一些不容易混淆,红枣桂圆银耳都挺像猫耳朵,何况蒋元娘还买了些冬瓜糖、橘皮糖之类的东西。
  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要的猫耳朵,蒋二娘拿手帕捡了几块,说:你病着呢,少吃几个。
  若是蒋英洲必然要生气发飙,蒋二娘说得有些战战兢兢,哪晓得谢青鹤就点头没任何抗议之词。见弟弟乖乖地吃猫耳朵,蒋二娘越发觉得弟弟生病了懂事了可爱了,满眼欣慰。
  二姐姐不觉得奇怪么?谢青鹤突然问。
  蒋二娘抿嘴笑道:不奇怪呀。我们弟弟长大了,懂事了。真好。
  谢青鹤:?
  蒋二娘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表错情了:呃,你说什么奇怪?
  长姐来探病,给我带红糖红枣桂圆?这要是不事先说明白,只怕姐夫家里还以为是二姐生孩子坐褥吧?谢青鹤道出可疑之处。
  这红糖红枣都是补血的好东西,桂圆干也是滋补上品,不易得呢。你是嫌大姐给你买的东西不好?她今儿来家里留了二十两银子,你要吃人参也尽够了,她对你可从来不小气。蒋二娘替大姐鸣不平。
  谢青鹤抿抿嘴,真的带不动。
  蒋英洲认为他二姐狡猾,谢青鹤真没觉出来,蒋二娘不就是个憨憨么?
  他掀被子下床,走到书桌前,想要提笔写字,砚台里干干净净,只好挑了墨条加水一点点化开。他这边熟练地悬腕磨墨,蒋二娘满头雾水:你还生着病,明日再用功也不迟。
  谢青鹤写了个妇人小产后调养的方子,与蒋元娘给的银票一起交给蒋二娘,说:二姐姐明日有暇,悄悄地去铺子里抓两副药,给大姐姐送去。
  啊?大姐生病了吗?蒋二娘想起蒋元娘抹得厚厚的脂粉,再看看堆在桌上的红糖红枣,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原因,哎呀!这可唉!
  她用嘴把方子上的墨迹吹干,折好揣进怀里,突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你写的方子?
  谢青鹤随便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说:我读了这么些年书,给人瞧病也是寻常事。你若是不放心,拿着我写的方子,抓药之前先问问大夫,大夫说可以抓你再抓。
  谢青鹤抓出来一本《周易正义》,与医术药理全无关系,蒋二娘大字不识,只看见那本书厚厚一侧,顿时心生敬畏:是,书里什么都有,这我也知道。马上对弟弟拜服不已。
  谢青鹤又叮嘱她:长姐既然不想声张此事,二姐姐也替她收好秘密吧。
  这年月妇人小产绝对是最倒霉晦气的事情之一,不单夫家嫌恶,若是小产不久的妇人往娘家跑,娘家也会深为不满,认为把晦气带回了娘家。蒋二娘知道自家爹妈的尖酸脾性,哪里敢声张?她竖起食指,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泄露姐姐的秘密。
  至于弟弟怎么知道大姐小产的这件事弟弟连药方子都会开了,那不得学会望闻问切啊?
  蒋二娘脑子慢慢转过来弯:那你怎么还要请邱大夫?
  邱大夫医术好,弟弟医术差。是不是应该找借口把大姐约出来,带她去邱大夫那里看诊?
  谢青鹤把那碗看上去就甜齁了的酒酿看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二姐姐以为呢?
  蒋二娘茫然地看着他。
  谢青鹤起身走到她面前,用不大符合俗礼的姿势,将蒋二娘轻轻拥入怀中,尽量轻柔不惊动的说:二姐姐,我都知道了。徐家咱们是必不会再回去的。有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蒋二娘吃惊地推开他,满眼惊慌又遮掩的笑容,模样却似要哭出来:你在说什么呢?我已经出阁就是徐家的人了,外人都叫我徐嫂子,徐婶子,徐蒋氏我我
  看着谢青鹤没有一丝玩笑的眼神,蒋二娘憋屈多年的痛苦顺着眼泪簌簌而下,嘴里却发不出嚎啕之声,只干巴巴地说:不,你不懂,你还小。我若是回家,幼娘说不了好亲,你也娶不上好媳妇你姐夫他真的,真的很好我想要什么,他都依着我
  谢青鹤理解蒋二娘的挣扎。
  蒋家看似不缺衣食,可是,蒋占文和蒋英洲过的日子,已经超出了家庭开支的正常水平。蒋家想要供给蒋占文、蒋英洲父子的高质量生活,必然要压榨张氏和三个女儿的饮食衣饰。
  蒋二娘在娘家也是终日辛苦劳役,吃着粗茶淡饭,被亲娘处处挑剔数落、时时训斥。
  嫁到徐家之后,活儿是一样地做,因家里人口简单,婆母爱唠叨却也是个实在的勤快人,所以,蒋二娘出嫁之后,反倒不如在阁时辛苦。最让蒋二娘感动的是,在婆家吃饭很平等。
  新婚当天,丈夫就说了,有我一口饭吃,不会叫你喝汤。所以,在婆家里,要么婆婆独自吃肉,要么全家三口一起吃肉,没有婆婆丈夫吃着,独她一人粗茶淡饭的时候。
  所以,哪怕丈夫有爱打老婆的毛病,蒋二娘也悄默默地忍着,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娘家就比婆家好吗?在娘家就不挨打吗?张氏打女儿也从来不手软!
  好歹在婆家还能好好地吃饭,还能从婆家掏些钱来,贴补爹和弟弟。不比在娘家好?
  蒋二娘没有太多的选择。不管是在娘家还是婆家,在阁还是出嫁,她都在不停地吃苦,不停地辛劳操持,没有过上一天被呵护娇宠的日子。
  蒋二娘啪嗒啪嗒掉了许多泪水,谢青鹤才给她擦了擦脸,说:我给二姐姐说个故事。
  蒋二娘被他弄得彻底迷糊了,茫然地看着他。怎么又要讲故事?
  从前有个好姑娘,所托非人,在婆家吃了很多苦。她想和离归家,婆家不同意,娘家父母也不肯接纳。这时候,被她照顾着长大的弟弟说,姐姐,你家来吧,我养你一辈子。姐姐信任了弟弟的保证,离开婆家之后,跟着弟弟生活,度过了幸福快乐的一生。谢青鹤说。
  蒋二娘又震惊又好笑,觉得这个故事荒谬极了,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然而,蒋英洲此人,实在不足以信。蒋二娘宁可相信痛打过自己又软语哄劝的丈夫,也不会相信弟弟。哪家的媳妇不挨打?至少丈夫说话算数,给她吃饭从来没亏待过她,给她花钱也从来不含糊。
  弟弟?弟弟是靠不住的。
  蒋幼娘拿着针线进门,这会儿天已经快黑了,她是想借蒋英洲屋内的灯光做针线。哪晓得进门才发现生病的弟弟并没有睡觉,她转身就要离开弟弟的光是不能明着沾的,蒋英洲不许她来借光。
  哪怕她搬了小板凳在窗外坐着,蒋英洲都要嫌弃,说,有人守着,我如何静心读书?
  其实,蒋英洲压根儿就不肯夜里读书,他晚上点灯也都是在翘脚玩耍。
  蒋幼娘气不过与他吵了两句,被偏心的张氏拉着,在廊下罚跪了大半夜,从此以后,蒋幼娘再不敢去借蒋英洲屋内的光。
  谢青鹤想起张氏上午问过蒋幼娘,帕子绣完了没有?说是要交出去了。
  若不是催得急,蒋幼娘还真不敢进来。
  他才要留蒋幼娘在屋内坐下,蒋幼娘已看见蒋二娘流过泪湿漉漉的眼睫,顿时冲了进来,皱眉质问:你又要做什么?二姐好心回家来照顾你,你惹哭她做什么?你说什么混账话了?
  蒋二娘一辈子吃惯了苦,被训斥责骂都不会哭,只是受不了被人关爱。
  刚刚弟弟说的话才把她闹得眼泪簌簌,妹妹又冲进来维护她,她一时感怀失声,只说了一句没事,不是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只能拉住妹妹的手,让她不要去吵弟弟。
  蒋幼娘简直是新仇旧恨积攒在一起,恨不得挠蒋英洲一个窟窿,声音自然尖利:你到底
  你还反了天了?昨天就不依不饶,弟弟都病倒了,你还要来闹事!张氏砰地推开门,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冲着蒋幼娘挥舞,你一个女子,不识得温柔安静,天天跟兄弟吵架,知不知道男尊女卑,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
  张氏已经冲到了面前,蒋二娘连忙护住蒋幼娘,哪晓得鸡毛掸子被谢青鹤钳在手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氏愣愣地看着儿子,呆了一瞬,突然问:儿啊,快松手,打坏了没有?
  谢青鹤并不松手,将张氏的鸡毛掸子没收,冷着脸说:娘,你嗓门大,吵得我耳朵里嗡嗡地疼。手倒没关系,现在头疼。
  张氏也知道自己嗓门大,顿时讪讪:啊?啊。那你要不要躺一躺?叫你二姐按一按?
  时候不早了,娘吃了晚饭早些睡吧。二姐姐会照顾我。三姐姐待会儿给我念几本书,哄我睡觉。谢青鹤说。
  张氏正想叫幼娘去烧火做晚饭,吃过饭还要给她打洗脚水,哪晓得两个女儿都被儿子征用了。
  天大地大,除了丈夫,儿子最大。张氏也隐约觉得儿子对自己不满,跟女儿们变得亲密了些。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她才是娘,是儿子未来妻子的婆婆,未来子女的祖母,家里唯一的女主人。
  偶尔一次被儿子怼了,她闷闷地转身离开,临走时还狠狠瞪了幼娘一眼:你要再跟弟弟吵架,手板给你打烂。
  这话中的恶意太可怕,蒋幼娘从未见识过这么可怕的娘亲,不安地瑟缩了一下。
  直到张氏离开,谢青鹤才把鸡毛掸子竖在桌边,借着灯火看了看手掌。
  张氏打女儿是真的心狠。谢青鹤只看见自己白皙的手心鼓起一道红肿的血檩子,受力最重的地方已经破了皮。这若是打在皮娇柔嫩的女孩儿身上,只怕几天都不会下去。
  蒋二娘也凑近来看了一眼,居然就拆下腰间的荷包,倒出一点儿药粉敷了上去:还好是左手,不耽误写字。
  蒋幼娘看看她,又看看谢青鹤,突然问:二姐姐,你荷包里装的是止血药?
  第158章 溺杀(4)
  蒋英洲素行不良,平日只会欺负姐姐,办事极其不牢靠,谢青鹤对蒋二娘说了那么一番话,蒋二娘除了留下几颗泪,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蒋幼娘就不同了,捉住荷包里装药粉的破绽,逼着蒋二娘把在婆家的遭遇说了一遍,谢青鹤只等着她爆发
  哪晓得蒋幼娘呆了许久,突然抱住蒋二娘,呜呜哭道:姐姐,我可怜的姐姐啊!
  谢青鹤:
  这年月的妇人,遭遇了蒋二娘这样的不幸,除了哀哭一声命苦,似乎也别无他法。
  谢青鹤慢条斯理地将台灯提到桌边,提醒道:你再哭大声些,把娘招来。
  蒋幼娘顿时就不敢哭了,看着谢青鹤的眼神犹有几分怀疑与不善。谢青鹤把她的针线篓子塞给她,说:不是说要赶工交帕儿么?你请二姐姐帮你做几个。
  不必蒋幼娘请求,蒋二娘未出阁时就常常做绣活儿帮补家用,都是做熟的活计,找蒋幼娘问明白花样子,两姐妹很熟悉地一左一右开始做绣件儿。蒋幼娘越发觉得弟弟可疑,频频抬头看他。
  谢青鹤还在琢磨着这话该怎么说。
  接蒋二娘回家的事,蒋占文和张氏绝不会同意。
  不过,那二人溺爱蒋英洲,蒋占文又非常爱面子,办法总是会有的。
  此事难在蒋二娘自己非常犹豫。人说妇人出嫁等同二次投胎,和离就等于去死。若是有幸二嫁重新觅个郎君,才能算是再投胎一次,堂堂正正地活下来。如果没能得到再嫁的机会,那就是比寡妇还惨的弃妇,是只会喘气儿的活尸,不能算人。
  说到底,现在徐浓打人还在小打小闹,不到打断骨头、打得奄奄一息、哀求救命的时候。
  突然就叫蒋二娘和离,她觉得代价太大,风险太高。
  如果叫她和离回家的蒋占文,蒋二娘必不会这么犹豫。
  问题是蒋占文就算知道她在夫家挨打,也不会叫她和离回家。叫她回家的又是全不靠谱的弟弟。
  蒋幼娘突然小声说:我听说过一件事。
  蒋二娘已经把那件事抛诸脑后,静心绣花飞针走线,蒋幼娘知道她做活时不会抬头,耳朵是听着的,这一眼主要是看谢青鹤在听没有,抬头冷不丁看着弟弟认真冷静的双眼,她左手差点摸到针尖,咽了咽,才继续小声说:乡下的勇叔,为了砌猪圈的事,跟枣花婶婶争嘴,他不是嘴巴笨嘛,被枣花婶婶噼噼啪啪怼了个哑口无言,气急了揪着枣花婶婶的头发打了她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