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3)
  刘钦啃完了一个猪蹄儿,方才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于易经上没什么造诣,听了先生讲解,方才知道蒋小郎于此道造诣甚深。既如此,蒋小郎为何要来庄园拜师?
  不瞒两位先生。谢青鹤放下酒杯,说得很是诚恳,我此生无心举业,只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奈何堂上两位大人不能释怀,总有田舍郎登天子堂的心思。如今借口拜师读书躲了出来,还请两位先生帮着打个幌子,好歹叫我清静两年。
  换了寻常学生敢这么要求,立时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说不得马上就要逐出门去。
  然而,眼前这学生压根儿就不是学生。刘钦闻言差点喷了茶,庄老先生也是扶膝大笑,指着他没好气地骂:你这小子不老实!戏耍你家大人,还要拖我下水!
  谢青鹤忙举杯相求:还请先生周全。
  庄老先生笑眯眯地与他喝了一杯。这事肯定是要周全的,不说谢青鹤的才学不需要求教,单说谢青鹤刚来就治好了庄老先生的背痛,马上还要给庄彤看病,这就是庄家有求于他,关系必然要处好。
  刘钦是个书痴,连忙问道:可是要住下来?我那附近的院子就空着。
  他都没问过庄园主人庄老先生的意思,就把屋子给谢青鹤安排了。
  谢青鹤笑道:下午已经赁好住处了,在城东。
  早该来问。在这儿住多好,吃喝不愁,再有学生帮着操持庶务。刘钦非常遗憾。
  庄彤突然问道:先生既然要打幌子,隔三差五也得来一趟吧?他很小心地将卷纸收起,也不让童儿碰触,亲自放回了书匣里安置好,这才走了回来,就侧坐在谢青鹤席边,服侍斟酒,彤有心随先生学习书画经学,先生肯收弟子么?
  谢青鹤早就想过谋生之事,今生既然不举业做官,做生意更是低贱劳心之事,最舒服的方式就是给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当西席。庄彤距离谢青鹤标准中的有钱有势还差一点,不过,蒋英洲这个皮囊也才十五岁,能吃上徒弟孝敬的束脩就不错了也算是提前就业。
  收啊。谢青鹤毫不避讳自己目前没钱困窘的现状,束脩到位,一切好说。
  庄彤都没回头请示他的老父亲,当即起身下拜:先生在上,弟子庄彤拜见。
  庄家是羊亭县的大地主,庄老先生每年贴补学生都是很大一笔钱,他自然不会在意再出钱给儿子请个老师。在庄老先生看来,这位蒋先生的才华远不是刘钦能比的,若是给的银钱少了,只怕买不来蒋先生的尽心尽力,然而,若是给得多了给得比刘钦多,刘钦就会不高兴。
  我这里也有几个不重举业的学生,一个也是教,三五个也是教,蒋先生书画上造诣非凡,有没有兴致在庄园带带学生?自然是叫他们另外出束脩的。庄老先生提出了邀请。
  庄彤和刘钦都很吃惊。
  蒋英洲毕竟才十五岁,年纪太小。叫他在庄园当先生授业?传出去太骇人听闻。
  庄老先生就有这份不惧物议的魄力。
  既然有才华,为什么不能堂上授业?非得熬到二十、三十岁,脸上蓄上须了,才能使人尊重?
  学海无涯,达者为师。
  当然,最主要的是,蒋先生的月银要比刘钦拿得多,就得把身份气势都造起来。必须让刘钦生出一种高山仰止、他确实比我厉害、活该比我拿更多钱的心理。
  不然,这天降准文宗,下凡捞束脩,刺激得凡人刘钦心里不高兴,撂挑子不干了咋办?
  谢青鹤把庄老先生的算盘摸得一清二楚,他考虑了片刻,若是在庄园公开授业,肯定是低调不起来了,然而,有庄老先生在背后撑着,扯虎皮做大旗,势必会疯狂提高他在家中的话语权,要接蒋幼娘来羊亭县、乃至于插言蒋幼娘的婚事,都会变得很容易。
  看看吧。书画之学,首重天分,若是有好苗子,可以教一教。谢青鹤说。
  庄老先生主要是想把几个家里有钱的学生塞给他,变相给庄彤加束脩,免得庄园支给谢青鹤的月钱太多了,刘钦不高兴。这话说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事自然交给庄彤自己去安排,庄老先生就打哈哈招呼喝酒。
  庄彤一直坐在谢青鹤的席边服侍斟酒。
  哪晓得刘钦也毫无嫉妒之心,屁颠屁颠地跟谢青鹤碰杯,还畅想了一番未来同事的快乐生活。
  刘钦本就是帮着庄老先生教学打杂的,二话不说先给谢青鹤安排了课余茶歇休息的地方还是在他的住处隔壁。他也完全不避讳,就是眼馋谢青鹤那一笔字,想要谢青鹤的字帖墨宝。
  这位刘先生啃了猪蹄儿又多喝了两杯,就缠着谢青鹤,要他写几个大字送给自己。
  庄老先生和庄彤都没有见过谢青鹤亲笔,也有心见识,父子俩都在敲边鼓。
  写。谢青鹤也明白他们的心思,这就写。
  眠儿绊儿要去铺纸研墨,被刘钦和庄彤抢了先,谢青鹤还在喝酒,他俩围着书桌忙碌了一阵儿,做好准备才来请。谢青鹤趁着酒意走到桌前,将笔提在手里,看着雪白的宣纸。
  写,什么字?
  给刘钦赠字,无非是从才学人品上拍马屁,能用的句子很多。
  蒋英洲的皮囊不善饮,谢青鹤指尖微麻,提笔落下第一个字
  学。
  刘钦和庄彤都挤在桌边,屏息凝神地看着他运笔,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这一个字写完了,刘钦才低声称了一句:好,好字。
  谢青鹤又迅速写了一个字,以。
  继圣。
  学、以、继、圣。庄彤念了一遍,觉得蒋先生真会拍马屁。
  这四个字送给他爹庄老先生都差点意思,送给刘钦?只怕刘先生不敢要。
  谬赞谬赞,不敢当不敢当。刘钦嘴里说着不敢当,满脸欢喜,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那架势恨不得把谢青鹤从书桌边挤开,他马上就要把那副字收走,哎呀,这怎么当得起!明日,明日就给蒋小郎送润笔来!我这字儿我得亲自来装裱,就挂在我那正堂上!
  谢青鹤想起小师弟,饮宴说话的心思就淡了许多,放下笔回了席上,说:敢为庄公子请脉。
  庄彤连忙跟过来,躬身道:弟子不敢。
  庄老先生也帮着说:他既然要随蒋先生学艺,也要叙礼。
  谢青鹤只好说:庄彤,过来把脉。
  切脉之后,谢青鹤又问了两句,得知庄彤是在母亲病故后伤心过度,受寒发热咳了大半年,从此以后身体就虚弱了下来,每到母丧忌日前后就病倒,症状也就是咽肿咳嗽,吃多少药都好不利索。
  清肺化痰的药吃了不知多少。庄老先生是真的担忧,都说肺里有痰没清出来。
  若是谢青鹤修为仍在,推两掌就能把积攒体内的痰液拍出来。这会儿是真没办法马上解决。
  单吃药难及腠理,此病仍坐在营卫之间。谢青鹤没有耐心给庄彤做食疗,也没有开方子,今日夜深了,我略有酒意,你也精神不足,改日教你一套养身保全的内练法门,用心些,三五个月能除旧患。
  这说法就让庄老先生和庄彤都很意外,这位年轻轻的先生,他还真的懂得炼气之法?
  谢青鹤已起身告辞:今日多谢款待,明日再来拜见。
  庄老先生还盼着他能把儿子的病治好,对他甚为礼遇,亲自提灯相送,刘钦与庄彤也都跟着,另还有眠儿绊儿两个书童提灯相随。谢青鹤劝了几次都劝不动,只好让他们热闹非凡地送到门口。
  深夜值门的不再是书童,而是身材魁梧的家丁,庄老先生吩咐他:去把马车套上。
  又吩咐庄彤:你带着绊儿,把你先生送回家去。
  庄彤躬身应是。
  谢青鹤拒绝道:我就住在前边不远,家父托关系才赁了三间房,本是方便我来读书。
  庄老先生又忍不住笑:如今不读书,来教书也是一样。家里地方宽敞,住得开。今日太晚了,明天蒋先生来看一看,子重安排的地方好不好。若是不好,家里各处任先生挑选。若是好,不如就搬了过来住。方便就近照顾庄彤治病强身。
  谢青鹤哪里愿意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打个哈哈绕了过去:好,明日来看。
  庄老先生还是坚持要让庄彤送他回家去。
  谢青鹤说:他身子不好,本就不该走夜路,再伤了营气。予我一盏夜灯即可。
  听说走夜路会伤身,庄老先生才放弃了让儿子送老师回家的打算,在门口拉着谢青鹤说了好一顿话,谢青鹤借来的那盏灯都要烧灭了,这才放谢青鹤离开。
  蒋占文赁来的屋子离着庄园确实不远,谢青鹤沿着长街走了不到半里,就到家了。
  只是前面开门是另外半拉屋子,自家赁的三间半屋子,大门开在巷子里。谢青鹤提着灯走进小巷,转了一圈才到门口。冷不丁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迅速撤身寻了个掩护,方才回头。
  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谢青鹤才想起来,下午他去人市买了个小厮回家。
  那人见谢青鹤受惊之下,进退依然有章法,且非常迅速灵巧,眼底就有几分惊异。
  不过,还没进家门就吓到了主人,这当然也不对。
  他保持了一个让谢青鹤非常有安全感且舒适的距离,屈膝跪下,向谢青鹤解释:奴本是等在门口,姑姑接连几次出门,见奴守在门口深为惊异,奴向姑姑自承了身份,只是主人不曾回家,姑姑也不敢让奴进门等候。天黑了,奴怕姑姑担心门户,就去外边候着,不敢近前。
  他不知道谢青鹤的脾气好坏,试探地问道:不意惊吓了主人,请主人责罚。
  谢青鹤提着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天黑了就去外边候着?不是看见我从街边路过去了庄园,你就跟着去了庄园?壁脚听得开心么?都打听到什么消息了?知道我的底细了?
  被灯光照着脸庞的小厮神色不变,低声坚持道:奴一直在主家门口。
  蒋英洲的皮囊资质奇差无比,连累到谢青鹤的五感六识也很寻常,他是真的没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也是真的在家门口被吓了一跳。然而,他的观察力一直都在。
  庄续龄常年背痛,他寝起的老山居日夜燃着降真定神香,还有他按摩用的药油,味道非常奇特刺鼻。谢青鹤看着那小厮身上残留的冻伤痕迹,淡淡地说,鼻脓肺肿,伤了嗅觉,至今没有好吧?
  这是唯一的破绽。
  如果这人不是寒冬恶伤损了身体,绝对是顶尖的刺客,跟踪盯梢不留丝毫破绽那一种。
  意识到谢青鹤不是猜测诈他,是真的在瞬间抓住了自己的破绽,推测出了真相,跪在地上的小厮方才缓缓低头,不再言语。
  我身边就缺个担水劈柴的从人,你从前是什么人,身上有什么秘密,我并不关心。如今是你坏了规矩,重操旧业,盯梢到我的头上来了。我也不将你退回人市,你将卖身的银子还给我,自己走吧我不会去报官捉你。谢青鹤说。
  那人似乎深为意外,想了想才有些着急:我奴没有地方去。奴也没有银子还给主人。
  谢青鹤是真的不想要他了,闻言有些不耐: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银子又怎么会赚不来?也不要你现在就还,过些年给我也行。走吧。
  奴会担水劈柴。见谢青鹤要关门,那人仓惶间抓住门板,求道,主人再买人还得去人市,还得再费一番功夫,也白花了银子。不如饶了奴,以观后效。
  谢青鹤见他几根手指抵在门板上,这门是关不下去了,不禁皱眉:松手。
  蒋二娘早就听见门口的声音,只因在屋内洗漱不好出来,这会儿匆匆忙忙抹了脸包上头发,就看见弟弟站在门口,还有道人影抵着门,顿时吓了一跳,操起竖在墙边的火钳就冲了上来:果然是你这贼子,还敢骗我说是买来的下人,真当我姐儿两个好欺负不成!
  谢青鹤连忙伸手去拦,说道:二姐姐,别打,是我买的。
  蒋二娘满脸狐疑,问道:那为什么不让他进门?又把跪在地上的人看了好几眼,莫不是他有什么脏病?快赶出去!不,我去拿绳子,把他拴在门口,明日去人市退了!都是些什么人呐,欺负外乡人么?竟然卖个有病的给我们!
  谢青鹤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说道:二姐姐,不要去找绳子,不兴捆人的。
  蒋二娘把打包行李用的粗麻绳找了出来,一边牵着绳子往外走,一边说:怎么不兴捆人?他要是跑了呢?半夜被人顺走了呢?她自以为很了解弟弟的心态,顾惜地说道,你是读书写字的人,本就不耐烦做这些琐事。你把他的契书拿来,我明日去退,我去扯皮,你不必操心。
  不等谢青鹤说话,跪在门口那人乖乖将手伸出来,小声解释道:姑姑,我没有脏病。冬天牙子们想要冻死我,不给我衣裳穿,我落了些冻出来的病,一直没有好,这个病不会过人的。姑姑,你不要把我退回去好不好?
  他这番话说得很是可怜,也不再自称奴,试图唤起蒋二娘的同情心。
  去年冬天就差点被人牙子故意冻死,把他退回去,就是放任他再落入恶人之手,害他去死。
  蒋二娘果然被他说得一愣。
  只是蒋二娘才愣了一瞬,一直显得很好脾气、和善好说话的谢青鹤却变得严厉,呵斥道:当着我的面,你也敢戏弄操持我的姐姐?我敬你一尺,你欺我一丈?
  蒋二娘才突然反应过来,弟弟原本是不许他进门的。这个人在利用自己。
  二姐姐,你进屋去,关上房门。谢青鹤说。
  蒋二娘犹豫了片刻,还是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他就是不好,咱们明日把他退了,要么,咱就把他放了,左不过一二两银子也是一条命。
  见谢青鹤点头,蒋二娘走了一步,又回头来小声劝他:你不要打他。
  谢青鹤很意外。
  蒋二娘低头说:不要打。很疼的。她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在徐家的遭遇。
  谢青鹤轻轻抱了抱她,安慰道:不会的。二姐姐,我不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