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9)
  谢青鹤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其他。
  或许是入魔时见过的险恶之人太多,谢青鹤从来不会将人性中的善意相助视作理所当然。毕竟,这世上因自身不幸,就恨不得身边人都跟着跌入地狱、活得比自己更悲惨的怨妇懦夫,遍地皆是。
  只是说起要到京城找妹妹,蒋二娘也很焦虑。许多妇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里。京城?想都不敢想。蒋二娘自认居长,应该给弟弟拿主意:邻居二婶家的大郎哥哥在货栈写字,要么我去找他打听打听,怎么去京城才方便。
  谢青鹤解释说:咱们先去县里。那边上京的商队不少,给些银子就能同行。
  他说得胸有成竹,加上这几个月在羊亭县的经历,蒋二娘对弟弟深为信服,也就安下心来。
  因知道坐船比马车更快,蒋二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晕船,强烈建议坐船走:如今正是抢时间的切要时候,赶路要紧,只管坐船去。我不过就是吐上几口,少吃些就行。
  原时安告辞时并未详说婚期,但,大户人家做亲要看黄历,此后几个月的黄道吉日都有数。
  谢青鹤也怕路上耽搁得久了,反倒耽误了蒋幼娘。
  以今日蒋二娘的反应来看,晕得快,好得也快,说不得多坐两天船就适应了。
  二人决定坐船上京之后,谢青鹤先去千金堂拣了几样药材,借了一副针具,方才带着蒋二娘去码头。在临江镇坐乌蓬小船去县里的大码头,又沿着码头一带打听,找了一艘次日出发去京城的商船,给了半两银子做订钱,勉强要了个狭窄的舱房。
  蒋二娘完全没有长途旅行的经验,谢青鹤趁着天还没黑,带着她去县城里采买了一些物资。
  他俩回家本是为了接蒋幼娘去羊亭县,谁都没想过在家里多待,都没有带着行李。
  这会儿仓促上路,衣物鞋袜毛巾面盆牙刷子全都得重新采买。眼看着天色将暮,谢青鹤让蒋二娘守着摊子买烙饼,自己则又找了间药铺子,买了清凉膏驱蚊包,若干止泻除秽的药物。
  夜里在县里客栈对付了一宿,次日如约登船,等着商船上货结束,傍晚才慢悠悠地离开码头。
  商船载货吃水重,走起来也不快,比乌篷船稍微稳重些。
  谢青鹤问蒋二娘是否晕船,蒋二娘摇头说没事。
  离开码头之后,在水面上没走出多远,天就彻底黑了下来。水道上漆黑一片,惟有附近的船只上有灯火点点。如此漆黑的航道上行船,再老练的船夫也怕搁浅,商船飘出去没有半个时辰,就找到熟悉的泊位,抛锚停泊。
  蒋二娘对此深为不解:为什么不走了?
  谢青鹤解释说:水路与陆路不同,上游晴雨不定,水道深浅就有涨跌,夜里行船十分危险。商船泊在县立码头是要按照日头交税的,所以趁着天黑前出来,泊在江上歇上一夜,天亮了再出发。
  蒋二娘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对外面的事了解得不多,听得恍然大悟:原来船停在码头还要收钱。怪道许多江上营生的渔夫都将小船系在野外。
  谢青鹤又给她解释:码头只向商船收钱,只是泊位有限,码头又是收卸货物的地方。渔家贩些小鱼小虾往野市售卖,犯不着占着商船的泊位。
  说话间,谢青鹤已经把狭窄的船舱收拾了一遍。
  他给的钱是足够的,但这是一艘载货的商船,能休息的舱位本就十分有限,除却商队领头管事,略好一些的舱位都事先卖了出去。临时上船能有个可以躺平的独立舱位就很不错了,这小舱室里还有一扇小窗,能够透气张望水道风景。
  蒋二娘毕竟有晕船的毛病,哪怕她现在看着挺精神,谢青鹤还是照顾着她,不让她劳累。
  谢青鹤铺好了床,将枕头放在靠窗的一侧,说:二姐姐,早些睡吧。
  蒋二娘见他只铺了一个铺位,就坐在靠门的位置,拿披风盖在身上,似要休息。
  二姐姐,这边休息。谢青鹤扶着她换了个位置,走水路上京还得有七八天时间,若是路上临检过关,说不得还要耽搁几天。以后二姐姐晚间休息,我白天休息。
  这间小舱室是改建出来的小隔间,有窗户却没有门,谢青鹤就守在门边。
  惯常都说,兄弟能给姐妹撑腰,蒋占文与张氏训诲女儿,也都洗脑说要对弟弟好,弟弟才是你的依靠。然而,这么多年以来,蒋二娘只吃过弟弟的亏,受弟弟的欺负,从来没有被弟弟撑腰保护过。
  今日睡在这间狭小的船舱里,看着弟弟平静安稳地守着舱门,蒋二娘眼睛有些湿。
  水上的生活,枯燥无聊又麻烦。好在谢青鹤有水上航行的经验,买了烧水用的小火炉与木炭,还买了夜壶方便蒋二娘使用,二人在路上过得还算安稳。只是看着船上各人直接把便溺秽物倾倒进江河之中,洗漱吃喝用水又直接从江河中汲水,蒋二娘还是倒了胃口,老老实实吃自带的烙饼。
  谢青鹤已准备好给蒋二娘扎针吃药治晕船的毛病,哪晓得蒋二娘状态不错,居然就不晕船了。
  过了两日,商船沿着水道进了寒江,水面顿时开阔,商队也不再将船停在岸边做饭,有船夫撒网从寒江捞起各色鱼鲜,生剖之后,加姜片猪油和水煮成一锅,鲜得谢青鹤都花钱买了一锅。
  江山开阔行船稀少,水还是很干净的。谢青鹤劝蒋二娘吃点热食。
  蒋二娘还是摇头,若不是渴得狠了,她连水都不喝,喝也是勉强沾一点儿。
  谢青鹤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待商船再次停靠城镇的时候,去岸上买了装水的木桶,专门找甜水井提了一桶水上船,单给蒋二娘用。
  又走了三天,除了商船本身的船夫,随船上京的旅人们都没了精神,变得萎靡不振。
  江上的景色看得多了是会厌倦的,常年在陆上生活的人也很难适应长期在水上漂泊的感觉,吃喝拉撒都在一艘环境并不好的载货商船之上,情绪体能都会受到影响。加上夏日艳阳暴晒,入夜后江风森寒,一日之间温差剧烈,马上就有人病倒了。
  商船应付这类毛病都有一整套经验,对症的药物一应俱全,只是比岸上买药贵了一倍不止。
  谢青鹤手里药物都是齐全的,却也没有跳出头指责商船哄抬药价。
  这是旅途中的潜规则,所谓穷家富路,有经验的旅人都会常备药物,空手出门求助于人,难免就会被敲竹杠。他若是出面施药,商船赚不着钱必然记恨他,得了他施舍药物的人也未必会感谢他。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不是致人性命的险恶处境,谢青鹤并不会强出头。
  蒋二娘却不懂得这其中的生意经。
  同船上京的有一家子妇孺,据说是妇人带着孩子、妾室,上京去投奔夫君,带了两个老奴,住在商船最大的两个舱室里。这一家子看着人多,又是妾室又是奴婢,花用上却颇为拮据。
  行至半途,当家的大娘子和小儿子都病倒了,商船给对症下药,索要一大笔钱。
  这时候拿主意的就是妾室,花大价钱买了主母和小公子要吃的药,要煎药时,才发现连药瓮、煎药炉子与木炭都要另外收钱。
  船家也很蛮横,指着茫茫水面,说:好叫姑奶奶知道,这船飘在江上各色物件都是有数的,就如这木炭,烧掉一块就少一块,可不如在陆上时候,没了就叫下人去买物以稀为贵啊,您用了,别人家就没有了,自然是价高者得。
  那妾室也不知道是真的没钱,还是想要省下这笔钱,就来找蒋二娘借炉子用。
  谢青鹤买东西很齐全,炉子,木炭,打火石,都是够用到京城的份量。他不知道蒋二娘体质如何,连蒋二娘可能会晕船生病,要替蒋二娘煮粥熬药的木炭都买齐了。如今蒋二娘身体健康,谢青鹤买来的木炭自然就有了富余。
  蒋二娘单纯心善,听那叫虹娘的妾室红着眼睛诉说艰难,马上就心生怜悯,说:你不要着急。我问一问弟弟,若是他同意把炉子借你,你再使老奴来搬。
  这时候谢青鹤正在甲板上透气,蒋二娘也不敢自作主张。
  虹娘千恩万谢地离开后不久,谢青鹤还没回来,船家先派人来找蒋二娘麻烦了。
  收钱?蒋二娘单纯善良可不傻,性情也不软弱,对着来人瞪直眼睛,我自家买的炉子,自己买的炭,倒要给你们钱?凭什么给你们钱?前些天也没见你们说收钱,今天就来收了?
  来人似乎也很不高兴,看着蒋二娘皮笑肉不笑,说道:船行水上,一斤一两都是要吃重的。姑娘和令弟上船交的是渡人的银钱,随身带些细软倒也罢了,人之常情么。这么一篮子一篮子的木炭,沉甸甸的火炉子搬上船,也叫运上京城,占的不就是我家的便宜?姑娘也不妨去打听打听,江州一斤紫玉米多少银钱?运到京城是多少银钱?人是人票,货是货票,两回事。
  蒋二娘吃亏在她是个讲道理的人,对方说得好像在理,她就有点反驳不开了,只顾着瞪眼。
  谢青鹤已经闻声走了过来,说道:这位兄台有什么事,借一步商量。
  舱门前的巷道比较狭窄,也没人知道谢青鹤是怎么走了一步,就把堵在门口的三个人拦在了身后,从容自在地护在了蒋二娘跟前。他先看了蒋二娘的脸色,不像是被欺辱的模样,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二姐姐,他们可曾欺负你?
  蒋二娘摇摇头,解释说:他说我们在船上用了炉子,要收炉子钱。
  谢青鹤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想钱想疯了?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搭船给钱,天经地义。你俩上船时只说跟船去京城,谁曾想你俩大包小包扛了这么多东西上来?搭人是什么价格,运货是什么价格,这能一样么?都跟你俩这样,去跟人家赁艘船,说,我单人一个去京城,再带上几千斤货,那也收你一个人的船钱么?有这好事?为首那人嘴皮子滑溜,说得头头是道。
  蒋二娘也大概想明白前因后果了,凑在谢青鹤耳边轻声说:弟,刚有人来借炉子用。
  谢青鹤秒懂。
  我订你船上这么小小一间舱室,花了四十两银子。你常年在江上跑,不妨摸着良心讲,这价格合适不合适,是否亏待你?如今上门找茬,无非是见我姐弟二人身单力孤,想要敲个竹杠。你也不妨动不动你那进了水的脑子想一想,我,江州本地人,能花四十两银子坐你的船去京城,你真当我是好欺负的?日后还想不想在江州码头跑生意了?谢青鹤根本不打算理论,直接翻脸。
  来人闻言就狠狠吃了一惊,很显然,他并不知道谢青鹤租用的小舱室花了四十两银子!
  这小舱室按照正常价格,住一个人,包两餐饭,价格在四到八两之间。谢青鹤花了四十两,绝对是一笔巨款。江州本地能花四十两银子往京城走个单程的家庭并不多,所以,这姐弟俩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赤脚农夫、赤膊匠人的出身背景。
  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见着外地肥羊宰上一票也就罢了,哪里敢欺负本地有身份背景的人家?
  那人原本阴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马上就换成了真情实感的笑容,连声说是误会,真不知道尊客花了这么大一笔钱,想来是底下人贪进了腰包也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这人就打着哈哈告退了。
  没多会儿,就有船夫端着酱肉米饭过来,还送了蜜饯和茶水,说是给公子小姐赔罪压惊。
  蒋二娘小心翼翼地说:弟,会不会下了蒙汗药?
  谢青鹤用自带的小刀把酱肉解成薄片,先吃了一块,笑道:这条船常年在江州跑生意,船上大大小小的水手船夫都是江州本地口音,二姐姐多问两句,说不得还能在船上找到本家乡亲他们不敢乱来,放心吃吧。
  蒋二娘也吃了两片酱肉,又问道:那我是不是不能把炉子借给虹娘?
  若是船家没有来找事,谢青鹤或许会指点蒋二娘借些银两给虹娘,或是从船家那处租个炉火给虹娘使用。他不缺这一点儿钱,纵有怜贫惜弱之心,也没必要阻拦船家的生意。
  如今船家跑来欺负蒋二娘,他就不大乐意,淡淡地说:为何不能?借给她。
  不止火炉和木炭借了出去,谢青鹤连备着的药都给了两副。船家原本也不懂药理医术,就是照着船行病粗略备了几样成药贩卖,大体上对症而已。谢青鹤给得药则是根据症状略有增减,吃着自然更体贴到位,一碗药下去,那发烧的小孩子就退了烧,昏昏沉沉睡着的主母娘子也恢复了神智。
  蒋二娘还担心船家来找自家麻烦,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根竹竿,竖在船舱里。
  谢青鹤不禁哑然。
  实则船家老实得很,非但没有来找事,反而照着一日两餐给他们送吃食茶点。
  又过了两日,那借炉子借药的一家都好得差不多了,主母万娘子带着儿女、妾室,一齐来舱室拜谢。不巧的是,谢青鹤这边的舱室实在太小,地方根本站不开,没说上两句话,万娘子就邀请蒋二娘与谢青鹤去她家舱室做客。
  这两日虹娘常常来找蒋二娘说话,连这家的来历也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看得出来这一家子都是守法良民清白人家,谢青鹤也放心让蒋二娘与之相处蒋二娘是女子,不好去甲板上闲逛透气,每日佝偻在狭小的舱室里,蔫蔫儿的都快憋出病了。
  所以,万娘子开口邀请,谢青鹤就陪着蒋二娘一起,去那边舱室喝了一杯茶。
  万娘子一家租用的是商船最开阔的两间舱室,可这一家都是妇孺,谢青鹤不好与之长居一室,说两句话就借口告辞了。蒋二娘则有些恋恋不舍,被万娘子和虹娘留下,说是一起看花样子。
  蒋二娘在外边混了一顿午饭,到晚饭之前才开开心心地回来。
  她一家都是去京城投亲,说是丈夫在红绿寺当通译官,今年终于在京城置了产,接她们一家去团聚。不是我背后嚼人舌根,她相公大小也是个官儿,拖家带口的,也不差遣个得力的下人来接,就叫跟着商船上京,还叫船夫欺负八成是变了心。蒋二娘跟着谢青鹤小声叭叭。
  谢青鹤不喜欢背后议论,可这是姐姐,不是妹子,也不好教训指点,只能干听着。
  蒋二娘见他神色淡淡的,不肯接茬,也就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夸奖万娘子:我见她床头都有书本哩!绣的帕子上还有字。说话也是文雅温和,真真儿知书达理的才女贤妇,提笔描个花样子也是别样不同我绣的活儿再好,也是个死样子,就不如她的花样子那么斯文好看。
  谢青鹤倒是不介意听夸奖别人的话,问题是,万娘子是个已婚妇人,蒋二娘对着亲娘姐妹夸万娘子也罢了,对着兄弟夸她谢青鹤就得非礼勿听了。
  他笑了笑,打断蒋二娘的话,说:如何做贤妇,我是不懂。若是二姐姐想学认字画画,我倒是帮得上忙,全然不必羡慕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