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70)
  这个时代的贵族以奴婢为牲畜,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都会养着好几个乳母,吃奶到十岁以上。
  十岁以后也不是断奶,而是改用奶盅。贵族家中都有奶房,专门蓄养着产乳的奶母,每天挤奶,照着时辰送到主人屋内饮用。不止小孩儿喝,家中的郎君主母、夫人们,乃至于得宠的妾室,也都能喝上人乳。只有养不起奶房的次一等人家,才吃牛羊乳。
  被小郎君拒绝一次,素姑也不觉得为难。就如同丫鬟给少爷送了一杯茶,少爷不喝就不喝呗。
  她整理好衣襟,笑眯眯地问:小郎君可是想吃黄粱饭?夫人送了一瓮酱肉,说是叫小郎君蘸着蜂蜜吃,素姑去给小郎君取来?
  在保姆的眼中,才六岁的小主子只能关心两件事,一是吃,二是玩。其余的都不重要。
  谢青鹤再次问道:阿爹在何处?
  素姑方才正视他的询问,仍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郎主事忙,待有闲暇就会召见小郎君了,小郎君若是嫌闷,素姑抱你去夫人房里顽?
  谢青鹤实在摸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去姜夫人处打探情报也是个好选择:好。
  素姑习惯地伸手,要将谢青鹤抱起。
  谢青鹤往后退了一步,回头去穿木屐,稳稳落地。素姑便满脸堆笑:慢些走,可别摔着。
  陈丛作为不修之人,身体资质非常差。陈丛认为是生母花氏喝过的绝育药耽误了自己,虽然花氏侥幸怀孕,可陈丛在娘胎里就怀相不好,花氏怀孕时常常生病发热,陈丛出生时也比普通婴孩弱小一些,大夫一度认为他活不到出月,姜夫人日夜抱着他精心呵护,他才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陈丛嫉恨堂弟,怨恨亲爹,唯独对嫡母姜夫人毕恭毕敬,充满了感恩与仰慕。
  他打小就喜欢去姜夫人房里玩耍。
  陈丛与姜夫人住得不远,跨过月牙门,沿着廊轩走了几步,转身就是姜夫人居住的正堂。
  沿途的仆婢看见小郎君背着手一板一眼地走来,素姑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护着,全都笑眯眯地屈膝施礼,这个说小郎君今日精神旺健,那个说小郎君雏凤之姿龙行虎步,今日陈丛没有叫保姆抱着撒赖,自己走路来了正堂,家里仆婢都很惊讶也很欢喜。
  姜夫人正在屋内跟几个妾室纺纱说话,听见仆婢们议论,连忙放下手里的纺锥,迎了出来。
  我的儿。姜夫人就在门口蹲下身,逗刚学走路的小孩儿似的,伸手要接陈丛,今日出息了,快来阿母抱一抱。
  谢青鹤:
  六岁的孩子了,搁寒山外门都能学拳脚功夫了,走了两步路,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走到姜夫人跟前,谢青鹤拱手施礼:拜见母亲。
  姜夫人把他搂进怀里,一把抱了起来:我儿出息了!
  陈丛整天嫉妒堂弟陈隽,认为堂弟被父母疼爱,是绮罗丛中的娇儿,自他掌权之后,天天下旨呵斥堂弟,没事儿就把堂弟骂得狗血淋头,谢青鹤真以为他小时候日子过得多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姜夫人虽不是亲娘,对他哪里就很差了?
  谢青鹤被姜夫人抱进屋里,几个妾母也都不做活儿了,全都挪了位置,带着他去烤火。
  这时候虽是暮春时节,暑气未至,春寒料峭。昨夜才下了一场雨,今天就有些寒凉。姜夫人房里烧着炭,煮汤熨烫都能用得着,几个妾室围坐一起,看着姜夫人逗娇儿。
  陈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偌大的院子里,也就这么个小把戏值得一弄。
  几个妾室都想跟小郎君玩一会儿,这个摘了簪子,逗猫儿似的在谢青鹤跟前晃动,那个抱了干果盘子咔擦咔擦剥花生,还有把衣裳上的绣花给谢青鹤看:小郎君,喏,快看阿母的小鸳鸯
  惟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含笑坐在姜夫人身边,仿佛是姜夫人的贴身女婢,安静无声。
  谢青鹤想从姜夫人处探问陈起目前的状况,确认这会儿究竟是陈起还是师父,就不得不忍受这一众妾母的逗弄。他不能不配合,让人看出反常。也不能太配合,让妾母们玩得太开心再接再厉,只好用手抓住方氏伸来的簪子,坐在卫氏的衣摆上,去抓姚氏剥的花生米。
  这一众妾母围着他玩儿了一会儿,见他倒在姜夫人怀里似要睡觉,个个放轻声音,换了话题。
  这群女人先说府上的宴会,又说吃喝穿戴。
  谢青鹤原本以为大户人家的后院都免不了勾心斗角,正室嫡妻总要摆出体面收拾小妾,哪晓得这个时代的风气似乎不大一样,也或许是姜夫人特立独行,总而言之,陈家的后宅风气很特殊。
  姜夫人不止是女主人,更像是诸多妾室的母亲和依赖,妾室们想要什么,就跟姜夫人说,姜夫人能给的都给,还像长辈般教育丈夫的妾室,几句话的功夫,谢青鹤就发现姜夫人居然还教妾室们读书写字,把自己陪嫁的香谱、食谱给妾室们分享。
  谢青鹤没多会儿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姜夫人让女婢拿毯子来给他盖上,就让他睡在自己的身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小郎君既然睡着了,妾母们聊的话题就更花俏一些,说到了郎主新纳的妾室上。妾室们自然不希望夫君有太多新欢,僧多粥少日子就会难过。但是,也不是所有妾室都想生孩子。
  刚刚逗弄谢青鹤的方氏就不想生子:且不说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腰也粗了,肩也宽了,体态不似少女时窈窕,穿衣裳都费事若是生不下来,那可坏了。
  其余几个妾室都很紧张地看着姜夫人,惟恐她生气。
  替郎主生孩子,本就是妾室的本份。当着主母的面,哪里敢说这样的胡话?
  姜夫人嗔了方氏一眼,指了指她的鼻子,说:咱们娘几个说一说就罢了,不要去夫君跟前胡说八道。他如今只盼多生几个孩儿,你顶他的肺管子,仔细这一身皮。
  谢青鹤就知道了,这个热衷跟小老婆生孩子的陈起,肯定不会是上官时宜。
  事情就变得非常麻烦了。
  如果这时候上官时宜已经到了,陈起不去睡小老婆,就不会遇上花春,也不会被咬掉蛋蛋。这时候被陈家家臣搜罗来的七个妾室、三十个女婢,也都能保全下来。
  还有陈丛的生母花氏,她如今也面临着被勒死的危险。
  谢青鹤如今做事非常被动,一来年纪小,二来家业大,这种情况下,他做什么手脚都会被无限放大,很容易被人质疑来历身份。要说以力破巧,那也不行。陈起的皮囊还得给师父留着。
  就在谢青鹤思忖对策的时候,有个女婢惊慌失措地奔进门来:禀夫人,大事不好了!
  姜夫人不喜欢下人这么慌乱,正要教训她,女婢就放了个炸雷:前面摩雷儿使人来报,说郎主被新迎进门的小夫人咬伤了下体,痛得不住哀嚎,叫夫人快去看看!
  姜夫人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叮嘱花氏:你在这里看着小郎君,我去前面看看。你们都快散了,别在这里围着。
  几个妾室都知道厉害,唯唯应诺。待姜夫人离开之后,几个妾室也都相约散去。
  只有花氏守在谢青鹤的身边,看着熟睡的儿子,丝毫不知大难将至。
  谢青鹤听得外边动静远了,即刻睁眼坐了起来,拉住花氏的手,说:阿娘,快去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心腹从人,马上逃出去!
  花氏很意外地看着他,却没有觉得他说话如此利索、突然语出惊人很奇怪:为何要我逃?
  不逃今日必死。谢青鹤说。
  这个时代有很多神神鬼鬼的传说,比如畜生突然说话,猫狗骤然化人,从河里捞出一条鱼,鱼肚子里写着某某要当皇帝等等。花氏出身世家,读过书,并不是普通下女。儿子突然张口劝她逃走,她读了无数志怪小说、野史鬼话,居然也没有惊讶质疑。
  她用斗篷把儿子罩在身边,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住处,把这些年积攒的金银赏赐都收拾好,又带上了自己的心腹使女与下人,叫人套了牛车。姜夫人对妾室们非常宽仁厚待,花氏又是府上唯一小郎君的生母,平时她有什么缺的少的,直接就叫下人出门采买,府上也会给她拨车辆载货。
  这会儿花氏换了仆妇的粗布衣衫,叫心腹下人赶车,与心腹使女一起坐上了车。
  小郎与我同往?花氏问道。
  谢青鹤摇头:阿娘保重。
  花氏看着他片刻,眼中有些湿润,叮嘱说:你是陈氏子,养在府上,方得自由。若陈氏郎君以此罪你,可往姜夫人处求得庇护。她是出身大家、素有贤名的善性女子,我儿立身处世,要多多求问于她。
  谢青鹤点头:儿遵命。
  花氏一向是端庄守礼的模样,临走之时,却忍不住低头在儿子额上亲吻一下,泪水掉了下来。
  不需要谢青鹤催促,花氏已擦干眼泪,吩咐赶车的下人:走!
  眼见着花氏的牛车在蒙蒙细雨中远去,谢青鹤才掖紧斗篷风帽,匆忙往回走。陈丛自幼体弱,姜夫人把他养得娇惯,他连路都不怎么走,突然在大宅后院跑了个来回,谢青鹤就觉得有些喘。而且,幼嫩的脚指被木屐磨得生疼,这会儿飘起小雨,沾湿鞋袜,走在地上铺着的石子路上就开始打滑。
  陈起新纳的姬妾都放在了倚香馆,谢青鹤想要过去就得穿过清荷堂,折往飞檐台。
  陈丛只知道陈起遇刺之后,下令坑杀了倚香馆所有姬妾女婢,又派人来后院勒死了花氏。具体时间顺序,陈丛一直在自己的住处睡觉,知道得并不清楚。
  偷着把花氏送走容易实施,要去倚香馆正面对抗陈起,从暴怒的陈起手里救下那几十个姬妾谢青鹤也很头疼。偏偏这会儿人小步窄,连走路都很费力,脚上一滑,噗就摔在了地上。
  这会儿陈家上下都乱套了,没人发现小郎君到处乱跑,更没人知道他摔了跤。
  谢青鹤膝盖手肘与双手都擦破了皮,疼得龇牙,爬起来继续跑。
  他没有直接去倚香馆,而是去了陈起蓄养谋士、议事决策的东楼。
  东楼常年有文书幕僚值班,陈起对自己的谋臣们也很慷慨大方,美酒好菜常备,还有舞乐娱宾,以至于下属们都喜欢在这里玩耍,他也随时都能找到人问策这会儿就方便了谢青鹤找人。
  谢青鹤的目标很明确,东楼清轩,大姑父詹玄机经常在那里闻香下棋。
  东楼里人来人往,认识陈丛的人却没有几个,盖因陈丛身体虚弱,很少被抱出来见客。
  见谢青鹤披着斗篷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这群幕僚谋士都会心一笑,以为是哪家的小子或是主家亲戚,跑东楼来找家长了。谢青鹤顺利地找到清轩,猛地将门一推。
  屋内暗香轻盈,沉香檀香调和龙脑,谢青鹤刚推门就神志一清,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詹玄机正与白芝凤手谈,听得风声收紧,大门敞开,二人都回了头。
  这不是小郎君么?白芝凤仰身摊在凭几上,嘻嘻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詹玄机则看见了谢青鹤斗篷上沾污的灰尘,起身走到门前,蹲下身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说着看了看谢青鹤的手,要上些药。
  请白先生行个方便,我与姑父有话要说。谢青鹤说。
  白芝凤有两年没见过陈丛了,毕竟老家主陈敷死了,阖府上下都要守制,家主陈起是丧主,他两年结庐守坟,家里谁敢舞乐饮宴?没有宴会,白芝凤自然没有见到陈丛的机会。
  两年不见,小郎君长了两岁,说话口齿清晰,见人态度从容,这都不奇怪。
  白芝凤起身拱手,退了出去。
  谢青鹤直接就把门关上了,对詹玄机说:大姑父,快去倚香馆救人。
  詹玄机噎了一下。阖府上下都知道倚香馆是陈起安置美人的地方,叫他去倚香馆救人?他就算是陈起的姐夫,也没有管到妻弟闺阁里的道理吧?
  姑父不仅是父亲的姐夫,也是父亲的谋主。此事姑父不能不管。谢青鹤说。
  詹玄机耐心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青鹤不知道陈起是否下令坑杀姬妾,这时候透露具体情况要冒很大的风险。可若是陈起没有下令坑杀姬妾,他通知詹玄机去倚香馆救人,就没有任何道理。
  正犹豫时,轰隆一声,春雷响起,雨声渐渐频密。
  既有外应指点,谢青鹤果断说:父亲遇刺,我怕他急怒之下,牵连太过。
  詹玄机听见遇刺二字,大吃一惊,一把将谢青鹤抱起来,噔噔噔往楼下跑。
  楼下詹玄机的下人见他下来,连忙去找蓑衣雨伞,詹玄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把谢青鹤的风帽拢起盖住他的脑袋,啪嗒啪嗒往倚香馆跑。跑到半路,谢青鹤发现他连鞋子都跑掉了。
  陈起遇刺这事瞒不住人,可伤得这么羞耻,府上选择率先通知谁,也有许多考量。
  陈起的小厮摩雷儿惊慌之下,先回后院告知姜夫人,这是对的。姜夫人忙着找大夫、照顾陈起,一时半会儿没想起给前面的家臣们递话。谢青鹤选择找詹玄机救场,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詹玄机是陈起的姐夫,也是陈起的谋主,他是自己人,也是家臣的重要代表。
  最重要的是,詹玄机读圣贤书,行道德事,不会坐视陈起滥杀无辜。
  雨下得越来越大,詹玄机几乎睁不开眼,只听见四处哭声震天,他在暴雨中怒问:谁在啼哭?谁敢放肆?!
  陈起已经下了坑杀倚香馆所有妾室与女婢的命令。
  卫士们奉命捉拿捆绑这几十个女子,女孩子们无辜又惶恐,吓得不住啼哭。就连捉拿她们的卫士们也心生怜悯同情,听见詹玄机在门口喝问,马上就有卫士前来回禀:詹大人,郎主吩咐将这群女子带去涂山,挖坑活埋。
  詹玄机气得双手颤抖,却再三呼吸,半晌才说:你们稍等片刻,我去见郎主。
  卫士们作揖应诺,眼神中还带了两分恳求。
  詹玄机抱着谢青鹤走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看见了姜夫人的心腹侍女茜姑,于是在门口将谢青鹤放下,低声说:你自去吧。这里有我。
  谢青鹤便觉得詹玄机是个顶顶厚道的人。这时候顶着雷来劝谏暴怒中的陈起,谁都要担上莫大的干系。谢青鹤把他带下了水,他还记得把谢青鹤撇开,不让父子生疑,这就是真君子。
  谢青鹤这会儿毫无自保之力,也不想去招惹陈起,便上前拉了拉茜姑的裙角: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