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傅沐槐听见她走来,心里道:这妇人这时候走来,怕有话要说。若就将她撵出去,邻里面上也不好看,就听听她说什么也好。当即点了头,叫请进来。
  须臾,就见那妇人姗姗而来,手里提着两样物件,一面走一面哭。
  进得堂上,王氏先不说话,张嘴便哭了起来。傅沐槐颇为不耐,说道:“你有话直说便了,若是撒泼,我可没功夫听你那些个。”
  王氏这才止了哭泣,说道:“我家那杀千刀的,一向老实本分,不知近来怎的,叫猪油蒙了心,就敢坑老爷的钱。老爷辞了他,我们也不敢怨,谁知他又犯下这样的罪孽!按说起来,他造的孽,就是叫提刑院活监死他也是该的。只可怜家中两个没承成人的孩子,若是他死了,这一家子却没人养活。还求老爷看在往日他也尽心一场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遭去罢。”说着,就要跪下。
  因男女有别,傅沐槐不好去扶她,只站在一边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如今拿他的是提刑院,审案的是提刑老爷,我能做些什么主?”
  那王氏跪在地下连连磕头,片刻便将头目磕的肿了,又说道:“我也不敢说别的。只求待会儿提刑老爷审案时,老爷话说的轻些,轻放了他便了。”说毕,又央告连连。
  傅沐槐本是个仁慈宽厚之人,生意人家又最不喜与人结怨的,见她求得可怜,无奈之下只得暂且答应道:“罢了,我原也不要怎样他。只是他这般无礼,惊动了地方官员,被拿了去,也是无法的事。也罢,待到了堂上,我只说他们来嚷闹便了。”
  那王氏这才千恩万谢的起身,又要放下礼物。傅沐槐却执意不收,推拒了半日,提刑院却打发人来催了两遭。傅沐槐情急,便使家中仆妇将王氏撮哄了出去,那礼物到底也不曾收下。
  他自家重新整理衣冠,骑了头口,上提刑院而去。
  上得公堂,司徒提刑身着官衣,在上头坐着。刘福通并那起泼皮都在堂下跪着。傅沐槐上堂,也在一边跪了。
  司徒提刑便发落起这些人来,喝道:“我把你们这起刁徒光棍,如何欺压良善人家,还倚势讹财,扰乱地方治安,当真不将本官放在眼里!还不快从实招来!”这起人吃了一夜的痛吓,此时早已魂飞魄散,听得此言,忙忙磕头认罪,供认不讳,又齐齐指认刘福通是个首脑,称众人皆是受了他的调唆。这刘福通只是有苦说不出,生恐多言语一句,便又吃一顿板子。
  那司徒提刑便拿眼睛看着傅沐槐,傅沐槐便说道:“老爷在上,这些人来小人家门上吵闹一事确有。是为前番小人辞了他们出去,他们心生不忿,故此上门生事,但并未有讹诈一事,还望老爷明察。”
  司徒提刑听说,又望着众人斥道:“这开销伙计,乃世间常情。尔等如何能以此为凭,便上门生事?其内必有缘故,快快讲明,不然本官必叫夹棍伺候!”
  这众人已是被打的怕了,听闻此语,争先恐后将前头刘福通与唐睿串通一气,账目作假、次货充好,又被傅沐槐查知,一并撵出等事倒了个干净,又齐声道:“老爷明鉴,这里头的事都是这刘福通与那发配了的唐睿一道做下的。昨日也是他调唆了小人等上员外家里嘶闹,小的只是从犯,望老爷明察。”
  司徒提刑听了这番话,暗暗点头,便当堂发落道:“念及你们是初犯,又为奸人调唆,今朝便先饶了你们。日后不许你们再上傅家生事,让本官打听出来,必定重责!”言毕,却把那刘福通又打了几十板子。便将这起人都撵了出去,连带傅沐槐也挥手叫去了。
  原来,他昨日也受了这些人家中的银钱打点,虽则有人托付,却也不必同这些市井无赖认真,便胡乱了结了案子。
  这些人出了公堂,真如再见天日,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寻父兄去了。
  然而,审案之时,公堂外头围了许多人观看。这些人都是徽州城里的百姓,将堂上的情形看了个分明,都道傅家宅心仁厚,又说:“原来前头傅家的铺子是被这起人搓弄了,怪道会卖出那些烂货来。想傅家在这城里也做了几代买卖了,自来公道的很,该不会行出这样的事来。”说来说去,这话便就传开了。傅家铺子的名声,借此事挽回了几分,倒也算因祸得福。
  傅沐槐出了公堂,先去了自家木材铺子一趟,见匾额已然打好,油漆的锃亮,心里十分欢心,又忧愁无人可充任掌柜一职。便在此时,林家两位管家寻来。傅沐槐将二人让进木材铺里屋,叫下人端了茶上去,三人坐了说话。
  略寒暄了几句,来人便说道:“听闻员外府上叫小人闹了一场,我家姑娘心里惦记的很,打发我来问问。”傅沐槐连忙笑道:“些许小事,竟累大小姐记挂!这事已得提刑老爷公断了,不曾有碍。”那人笑道:“这便是好了,生意人家哪好这样吃人欺压!我家姑娘还埋怨,说既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说来报一声,显是见了外。”傅沐槐听了这话,更觉惶恐,连连道谢。那人话锋一转,便道:“近来听闻员外家事繁忙,姑娘也不敢来催。只是昨儿晚饭时候,老太太问了一句,说那铺子怎样了,为何还没听见动静。姑娘没得说,只拿话敷衍了。今日就打发在下来问问,何时可能开张?”
  傅沐槐便将目下烦扰之事讲了出来,说道:“诸般都齐备了,伙计也都寻下了,只余掌柜一职,我却没有人选。若是贵府家中有好的人才,不若荐过来。”那人笑道:“我家老爷累代为官,却没人善做生意。且老爷现居着那个官,家中也不好插手的。待将来铺子起来,也只任员外放手去做,我家中绝不插一句话的。只是我家姑娘倒有句话,叫在下转达。说若是员外不放心外人,何不就请员外的千金来打理一二?令千金聪明伶俐,又颇有经济才干,我家老太太、太太都赞不绝口的。一个铺子,是定能顶起来的。何况,生意人家的孩子,虽则是个女儿,也要历练历练的好。日后出阁,也好辅佐夫家。不致叫人耻笑,敢说商户出来的姑娘,竟连账簿也看不明白。”
  傅沐槐听了这番言语,心知其意,明白这人明说是商量,暗里就是定下来的意思。他虽满心不愿,然而这霓裳轩铺子也是人家买的,货也是人家出的,自家不过出个力罢了,况且一向不曾提过什么,倒不好当面回绝。
  他便低头不语,那人瞧出来,也不催逼,只笑道:“在下只转个姑娘的话,我家姑娘也只是白送个主意,员外自家掂量便是了。”傅沐槐应了一声,三人又坐了一回,说了些货物上架、何日开张等事。吃了两盏香片,这两个人方才起身告去。
  ☆、第一百四十章 约法
  送走了两人,傅沐槐心中十分不快。在铺子里又盘桓了些时候,眼见将当晌午时候,他自家拿出银子来,叫铺里的小伙计上街买了烧鹅、肥鸭配了几样蔬菜,又打了一角的酒来,在铺里与掌柜伙计一起吃了。午后在铺子里歇了一觉,起来又看了一回账目,盘查了货物,方才离去。
  回至家中,陈杏娘正在上房同傅月明、唐春娇两个坐着说话。唐春娇见他进来,便往后头躲了。陈杏娘上来,接了衣裳、帽子,就问道:“怎么今儿一去就是一日,提刑院审了案子,你也该回家说一声。连个信儿也没有,只叫我们娘两个在家担惊受怕!”
  傅沐槐说道:“你们主意都拿的成成的,又担什么惊受什么怕?”
  陈杏娘听这话口气不好,遂问道:“这是怎么说,回到家来还没坐下,就是言不是语的!”傅沐槐听了这话,看了傅月明一眼,心头虽然有气,却不忍苛责爱女,只忍气道:“我心里有些不痛快。”
  陈杏娘听说,嗔怪道:“你心里不痛快,回家就冲着我们娘两个撒气,好没道理的事情!”噜噜苏苏埋怨了半日,又说道:“中午不回来吃饭,也不打发人回家说一声,倒叫我们好等!”说毕,因又问道:“你可吃了晚饭了?”傅沐槐道:“并不曾吃过。”陈杏娘看看天色不早,便叫丫头放了桌子,又打发人上厨房拿饭。
  傅月明见父亲这等不悦,心里思量着必是那件事发了,不敢多言,只立在一边。
  少顷,宝珠与夏荷两个将饭菜端来,放了碗筷,请三人入席。
  席间,傅月明因看父亲不快,殷勤布菜,亲手盛饭,又频频劝酒。惹得陈杏娘笑道:“这丫头今儿怎么了,平日里也不见这等孝顺的。”傅沐槐心里自然明白,当着陈杏娘的面也不好说,只是闷头吃饭。
  一顿饭毕,傅沐槐借口料理生意事宜,往书房去了。傅月明仍在上房里陪陈杏娘坐,母女两个说些闲话,又算季熠晖何时回来。
  陈杏娘说道:“明年三月朝廷春闱,待放榜已毕,差不离也要四五月间方能回来。那时候天气也暖和了,正好赶路。”傅月明却道:“那时候又赶上雨季,路上泥泞的很,只怕要吃些苦呢。”陈杏娘便笑道:“还没过门呢,就一心只扑在他身上了。也就是咱们家罢了,放在那些豪门大户里,不打死才怪哩。”傅月明却不笑,只蹙眉道:“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叫他去呢。考什么劳什子功名,若是就这样送掉一个人,那可当真是得不偿失。”陈杏娘见她焦虑,也敛了笑意,说道:“已是这样了,再想也是徒劳。你也不要过于忧心,我看你这几日饭也不大好生吃了,身上倒瘦了不少。别到头来甚事没有,你却给磨折的病了,那可当真是糟糕透顶。”傅月明嘴里答应着,心里仍是闷闷的。
  坐了片刻,抱书过来言说:“老爷有话要问,请姑娘到书房去。”
  傅月明心里知道是为找林小月说项一事,面上也不提起,只同母亲说了一声,便要起身出门。
  陈杏娘喊住她,说道:“我昨儿同老爷商议,你屋里如今住了两个,又只得小玉、桃红两人服侍,怕不够使,说过上两日再买两个人进来给你使唤,如何?”
  傅月明心里有事,并不着意,只说道:“听凭母亲布置便了。”说着,就去了。
  一路走至书房,进屋只见傅沐槐正在书案后头坐着。她心中惴惴,轻步上前,小心请了个安。
  傅沐槐头也不抬,也不言语。傅月明在旁站着,见父亲久无声响,心中难过,不自觉竟啜泣起来。
  傅沐槐听见动静,这才抬头望了一眼,见她哭泣,叹息道:“我还不曾责备你,你却哭什么?又有什么好委屈的!”
  傅月明哽咽道:“女儿惭愧,本意只想与父亲解忧。谁知竟让父亲烦恼至此,女儿不孝,还请父亲责罚。”说毕,竟在桌边跪了。
  傅沐槐并不防她竟有此举,连忙起身双手将她扶起,又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中也疼惜不已,那一点点的怒气早就雪狮子向阳,尽数化去。
  当下,只叹道:“你这孩子,素来聪明的,怎么到这事上,就犯起糊涂来了?这是什么好事么?我也只是顾虑你的名节,你倒执意往上扑!我原本打算,若是家中当真没有合适的人,我就亲自过去也没什么妨碍。没成想林家却出来说话了,不用说必是你这丫头背后捣的鬼。然而就算林家来压,我也不怕他们。咱家不缺那几两银子,倘或真闹起来,大不了那铺子不开也罢了,我却不能叫人牵着咱们头皮。我只问你一句话,那铺子你是真心想管么?不是一时兴起,生个新文出来玩耍?”
  傅月明赶忙笑道:“父亲话重了,女儿再不懂事,也还明白道理。哪里有拿着正经生意当玩意儿的?我是实心实意的想管,一来家中并无兄弟,父亲如今渐渐上了年纪,我也想替父亲略分担些;二来,也如我前日所说,当真是想习学些生意往来,人情世故。将来出阁过去,也不至两眼黑,说话行事惹人耻笑。”
  傅沐槐沉吟片刻,便即说道:“既是你这等说,那也罢了。我权当拿这铺子与你历练,只是你也要先答允我两件事,不然我是断然不放你出门的。”
  傅月明忙回道:“父亲的吩咐,我自然是要依从的。”
  傅沐槐却笑道:“你几时听过话来?连你的终身大事,也是自己拿的主意。饭做熟了,才叫我们知道!通徽州城有谁家的女儿如你这般放肆?也就是我与你母亲溺爱的缘故了,搁在别人家里,你有九层皮也不够揭哩!”说着,笑了一回,方才言道:“这头一件,你每日早上辰时二刻出门,过了申时便要归家,若迟上一刻,隔日便不许你出门。每日若要去时,必要先向你母亲禀告,乘坐轿子,家人跟随,回来时也得如此。这是第一件,这第二件,到了铺子里,只许你在后头屋里坐了,门前挂上帐子,立上屏风,堂上有事要伙计告与丫头,再叫丫头传话进去,却不许你自作主张,就走到外头来出头,让什么人撞见,可不是闹着玩的。此二件事,你若但凡违了一桩,那不管你再说什么请了谁来说项,我都不准你再上铺子里去。”
  傅月明破涕为笑道:“父亲的话,便是金科玉律,女儿再无不从的道理。”说毕,又上前嬲着傅沐槐的胳膊,缠磨撒了半日的娇。
  傅沐槐禁不住她纠缠,只得说道:“这么大的丫头了,还在老子跟前撒娇呢,成什么样子!平日里就有个大人的模样,唯独闯祸的时候就拿出这幅样子来,真叫人无话可说的。”
  傅月明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仍旧说东谈西,又商议何日开张。
  傅沐槐说道:“我请街上的阴阳徐先生看过了,说近来的日子都不好,独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宜破土、开张,我心里想着就选那日罢了。铺子虽说修缮已毕,家什也都有了,还有些细处需得料理。再则,也得叫林家送了绣品过来。”
  傅月明闻言,也颔首道:“这说的也是,趁着这几日,父亲就把我前些日子说的法子使了罢。也算为咱们家新铺子造些声势出来。”
  傅沐槐笑道:“独数你的鬼主意多,这也罢了。”笑着,因想起一件事,又随口问道:“你倒是怎么想起叫那个长更充铺里伙计的?他平日里只在乡下采办柴米,少往后头来,你该没见过他几面。”
  傅月明心头微微一震,面上倒是神色如常,仍然笑道:“他虽少往后头来,然而前些时候母亲病倒,家里大小事都是女儿操持的。这长更买办柴米,少不得要进后头来算账。女儿看他为人忠厚老实,又懂些生意往来,算账也清楚,还识得几个字。昨日爹爹说铺里无人,女儿便想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便荐了他来。父亲可是觉得有何不妥么?”
  傅沐槐说道:“这倒不是,只是因想起来,便随口问问罢了。”说毕,又看时辰不早,便道:“天也晚了,你回去睡罢。我也要安置了,明儿又是一日的事体。”
  傅月明闻说,便告退去了。
  走到楼外,仰头只见皓月当空,天悬星河,倒是一派清和夜色。她立在阶下,看了一会儿这旖旎月色,不觉思绪如飞,只想那这片月色是否也照在京城那人身上。
  须臾,小玉出门倒水,见她在廊下立着,便问道:“姑娘怎么不进来?这夜凉风寒,仔细风扑了身子。”
  傅月明听闻,才觉果然有些透骨的寒冷,连忙走进室内。
  进得室内,那唐春娇迎了出来,笑意盈腮,殷勤服侍,与前番并无两样。
  因时候已晚,傅月明梳洗过,便即睡下。当夜就觉得身上不时发冷,盖了两床被子也不觉暖和。隔日起来,更是头沉身重,发起热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表弟订亲
  隔日起来,小玉见她迟迟没有起床,进来看视。一掀帐子,就见她卧在被内,满脸晕红,伸手一试,额上滚烫,这才知她是病了。她不敢怠慢,连忙出来告与桃红,请她到上房知会老爷太太,自己则去打了水来,拧了条手巾,敷在傅月明额头上。又走到廊上,烧了一壶热水备用。
  傅家夫妇二人听闻女儿病倒,自然满心焦急,当下就打发人上街去请大夫。陈杏娘带了丫头走到后头来,先进房看视了一回,见傅月明昏睡不醒,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把小玉叫到跟前训斥道:“叫你们好生服侍着,怎么一夜不见,就叫姑娘病成这样?!”
  小玉满腹委屈,只是说不出来。唐春娇听见消息,自屋里出来,走到陈杏娘跟前,急急说道:“我才听见,说是姑娘病了?”嘴里说着,眼睛就向帐子里望,看傅月明果然病得沉重,便急切道:“都是昨儿夜里,姑娘在院子里头站着吹风的缘故!丫头们也不知劝一劝,这样的深秋天气,哪里敢姑娘在外头冻!这不就着了凉了。”小玉在旁听着,心头虽是有气,碍着太太跟前,也不好顶嘴,只得默不作声。
  陈杏娘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既然你恁般说,昨晚上你怎么不劝?倒叫姑娘吹风受寒?”唐春娇一时语塞,讷讷的说不出话来。陈杏娘也不理她,只在床畔坐了,亲身守着女儿。
  片刻功夫,那宋大夫已然请到。小玉放了帐子,唐春娇避了出去,陈杏娘便吩咐小厮请了大夫进门。
  宋大夫进来看诊已毕,说道:“小姐受了风寒,此症来的虽凶,倒还不妨碍,吃两服药发散发散就好了。”说毕,便开了方子。陈杏娘交予小厮到街上抓药,叫丫头到房里称了一钱银子,谢了大夫,着人送了出去。
  须臾,小厮自街上抓药回来,小玉接了在廊上炖了,送到屋里去。陈杏娘才待去接,唐春娇三步做一步地上前,抢着接了过去,向陈杏娘笑道:“让我服侍姑娘一回罢。”陈杏娘看她殷勤,倒也不好驳回,便让她去了。
  这唐春娇走到床畔,竟直直的跪了,将汤药一勺勺的吹过,先自家唱了冷热,方才喂与傅月明。傅月明烧的厉害,人事不知,那汤药不容易喂进去,洒了许多出来。她一面喂药,一面拿巾帕擦抹,手忙脚乱。
  少顷,喂药已毕,唐春娇起来见陈杏娘仍在一旁,便笑道:“姐姐想必家事繁忙,这里有我照看呢,姐姐自去忙罢。”陈杏娘见她如此殷勤周到,倒也无话可讲,只说道:“这般却是多累你了。”唐春娇赶忙道:“蒙姐姐、姐夫收留,我心里感激,答报还来不及,敢说辛苦?”陈杏娘浅浅一笑,未再多言。
  过得片时,那药效发作上来,傅月明脸上潮红退去。陈杏娘伸手摸了摸,见女儿已不烧了,心中石头落地,遂向唐春娇说道:“你不知,这孩子前头也大病过一回。不因不由的就睡倒了,一连好几日醒不过来,可不把我和老爷急坏了。我们两个膝下统共就这么一个孩子,她若有些什么好歹,真叫我们不必活了。”唐春娇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姐姐、姐夫只此一个独女,难免不溺爱些。”
  又坐了一回,陈杏娘见傅月明仍在熟睡,又恐傅沐槐惦记,便将此地托与唐春娇,起身往前头去了。
  到了上房,她将宋大夫的诊断一一转述与傅沐槐。傅沐槐听了,这才放心。
  过了午时,傅月明便已醒转,又吃了些稀粥,身上元气渐复。陈杏娘过来看视了一次,见她气色好转,着实松了口气。傅沐槐听见消息,便又出门去了。
  自此之后,傅月明便在家中卧床静养。然而她这病虽不甚厉害,却缠绵了许久,连着十多日不曾出过房门。这唐春娇便衣不解带、昼夜不眠的侍奉榻前,端汤熬药、喂粥喂饭,甚而连马桶也亲手呈递,绝无半分不耐,也绝不嫌腌臜,伺候的无微不至,连丫头也都自愧不如,竟让桃红与小玉两个日日只在屋里做些杂事。
  傅月明见她这等殷勤,心中过意不去,几次劝她歇歇,她也执意不肯。
  这般过了几日,临近亲友皆知傅家姑娘病倒一事,那陈氏便带了些补品,携了陈昭仁前来探视。
  陈杏娘将二人让进上房的明间内,坐了一道说话。
  陈氏先说道:“近来忙着收秋季的租子,家里还要置办过冬的衣食,偏秋丫头又病下了,我那里也没个人手相助,只是忙得手脚无措,一时也没顾得上过来看。前些日子听闻侄女病倒了,只想过来瞧瞧,只是忙得再转不到这里。好容易今日得些空闲,带了仁哥儿过来瞧瞧。侄女到底怎样了,这回又是个什么病?”
  陈杏娘道:“这次不相干,只是风寒罢了。请大夫看过了,连吃了几日的药,已好些了。只是还不能出门。”又问道:“也听秋丫头病了几日了,我也没顾得上去瞧,近来可好些了?”陈氏说道:“她还是老毛病,妹妹知道的,自小胎里带来的,到了天冷的时候就咳上两声,吃不吃药都没大妨碍,熬过这几日就好了。”陈杏娘点头道:“孩子虽小,身子也还要保养,年纪轻轻落下病根不是闹着玩的。”说毕,因看陈氏带了许多礼品,便说道:“你来就来罢,何必再拿这许多东西?小孩子家家得个风寒,算得些什么!倒劳你破费。”
  陈氏笑道:“侄女是我瞧着长起来的,今年年初又得了那个病,如今一听闻她生病,心里就焦得很。既要来,就把想得着的都带上了,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二人说了一回闲话,陈杏娘见陈昭仁在旁正襟危坐,双手置于膝上,甚是拘束,便问道:“仁哥儿现下还在家里读书?还是又在哪里附学?”陈氏蹙眉道:“如今还是在家里,跟着父亲读些书。父亲上了年纪,又常发病痛,没那个耐性,这功课也就丢三落四的。我说,待明年开了春还是寻个正经的学堂,让他进去读书是正经。”
  陈杏娘见她言及此事,却并无一丝责备之意,心中却生出几分愧疚。虽则前番也是傅家的恩惠,陈昭仁方才有个地方念书,终究也是因着傅家的家事,才叫他丢了这个地方。
  当下,她便道:“我常听人说起,那山阳书院就很好,请的都是名儒。先前与仁哥儿教书的先生,也曾在那里讲学。嫂子既要寻学堂,不如就把仁哥儿送到那儿去,岂不好?”陈氏听了,只是支支吾吾道:“还要再看看。”陈杏娘审度其情,便低声道:“嫂子若为束脩发愁,这却不必。该多少银两,我这里照数送去。孩儿们的前程要紧,咱们亲戚之间就不必讲这虚客气了。”陈氏闻说,心内也知她为前番事补偿起见,只略推了推就应了下来,又说道:“只恐妹夫有话要说,若为娘家的事,倒叫你们两口别扭,那大可不必了。”陈杏娘笑道:“这个你无需担忧,我是拿得稳的。”陈氏笑道:“我也知妹夫素来最和气不过的,只是怕他嗔你贴补娘家。”说毕,两个笑了一回。
  陈杏娘又问陈昭仁兄妹二人的婚事,陈氏道:“秋丫头还早,仁哥儿倒是订下了。就是金门街上的吕大户家的二姑娘,早年间我见过她一面。那小姐生得很是标致,性情又最温婉和顺不过的。前几日有媒人来说,我就应下了。”陈杏娘听闻,很是纳罕,说道:“就是那个才死了娘子的吕大户?他家好不有钱!家中米烂成仓,骡马成行,乡下田地少说也有上百亩,农忙起来,每日里长工吃饭,都要人担了去,银钱自是不消说了。只是这等人家,倒怎么寻上咱们来?”
  陈氏听了这话,很有几分不悦,还是说道:“这吕家虽是有钱,却是白丁人家,说是看中咱们家是书香之家,仁哥儿又知书识字的,这才肯将女儿嫁来。不是我自夸,虽则咱们家不及他们有钱,也还不到不堪的地步,怎么就娶不到像样的媳妇儿?”陈杏娘也自悔失言,连忙遮掩笑道:“我不过白问问,仁哥儿一表人才,学问又高,听闻做的文章拿出去,连老先生看了都要夸赞,自然不愁没名门淑女相配。”陈氏听了这几句奉承话,脸上才有了几分光彩。
  那陈昭仁坐在一边,听着两个长辈谈论自己亲事,却没什么兴致,神色木木的。
  正当此时,丫头宝珠走了进来说道:“二姐过来了。”
  陈杏娘尚不及言语,就见唐春娇姗姗而来。
  唐春娇进来,见一屋子的人,不觉笑道:“没想到姐姐房里有客,我倒失礼了。”说毕,又向众人道了个万福。
  这陈氏也知前头的事,当着人面也不好谈论,只是敷衍招呼了一声,那陈昭仁更不动弹了。
  陈杏娘便问道:“什么事?”唐春娇说道:“姑娘打发我来说一声,晚上想两样清淡利口的菜吃。”陈杏娘说道:“这事你上厨房知会便了,巴巴地走到这儿来?”唐春娇笑道:“虽这样说,一家只姐姐是主,我心里想着还需得跟姐姐说一声才好。姑娘又病着,别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病又重起来,那可就不好了。”陈杏娘听了,摆了摆手道:“罢了,我都知道了。你去厨房说罢,我这里有客不便与你说话。”
  唐春娇在地下踟蹰了半晌,又不好立着不去,只好扭身出去,临行还回头了七八遍,却见那陈昭仁只是木怔怔的在椅上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满心失落,却也无可奈何,正待要去,却忽又听闻身后陈杏娘说道:“既是定下了,可有说什么时候与仁哥儿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