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蛛丝
  全力奔跑时,耳边扬起的风“呼呼”作响,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酷拉皮卡才意识到,馍儿没有出声叫住他,更没有追上来。
  对了,馍儿认为“什么也不做”就能减轻“蝴蝶效应”的影响——她的做事方式消极,所以选择放任吗?
  预想中的最大阻碍竟然毫不费力地消失了,嘴里残留的血腥味提醒酷拉皮卡做过什么,他呆在原地,哑然了一会,用手背擦拭嘴角,然后按计划寻找公交站,搭公交去机场。
  “找路”和“使用交通工具”这两项,再简单不过了。这里不是避世的森林,这里是都市,人很多,不难找到愿意提供小小帮助的对象。
  但有个重要问题是,那些帮助不能解决酷拉皮卡目前最大的困难——没钱。
  “外出测试”时长老给他的资金,在购买全村的生活用品后,就所剩无几。加上刚刚买的公交车票,酷拉皮卡手里的钱已不足以买一张飞艇票。
  不过没关系!
  按照酷拉皮卡“在村子的生活经验”和“在书上看到的常识”,无论何地,都可以用工作来换取酬劳。
  然而现实并不如书本里的故事一般顺利,机场的工作人员不仅拒绝了他的请求,还把他当成了离家出走的小孩,若不是他察觉到不对劲,就差点被带去警局了。
  虽说他没有做违法的事,但窟卢塔族的隐居地是需要保守的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其他人,他得靠自己的力量回家。
  在机场的碰壁,除了让他明白现实与书本的差距,还让他意识到另一件事——他太急于求成了。
  是啊,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交通工具的速度上,却忽略了飞艇有固定的航道。遵循航道的话,连起来的路线其实有诸多弯折,根本不是他理想化的最短直线路径。
  退而求其次的结果比预想中更好,毕竟陆地才是人类的主场,马路上各种各样的车辆那么多,酷拉皮卡有许许多多尝试的机会,只要成功一次,他就能离家乡更近一些。
  再近一些。
  记不清碰到了多少无视、冷遇和质疑,甚至还有不怀好意,最后是宝贵的善意。
  酷拉皮卡这一路上见识的人情冷暖,比他过去12年加起来的多得多——他似乎真的对外面的世界抱有过剩的幻想。
  他更想家了,想念大家的笑容,想念平静和睦的日子。
  在车辆的颠簸中,他昏昏沉沉睡着了。
  在车辆的颠簸中,他又昏昏沉沉醒来。
  “做噩梦了吗?”司机大叔补了一句,“眉头还皱着。”
  “啊……”不分昼夜,接连不断的赶路,酷拉皮卡声音里的倦意已然掩饰不住,他用手指揉着眉头,犹豫了一会,才回答,“恩,有不太好的预感。希望是我的错觉。”
  近乡情怯。
  但再远的路途,也有到达终点的时刻。
  踏进窟卢塔族隐居的森林后,即使多日的疲惫在身体内层层堆积,仅仅用喝水和短暂的浅眠来维持机体运作,酷拉皮卡仍旧成功忽视了饥饿与睡眠不足。当然,期间不是一点食物都没有吃,不过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没有心思去考虑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不自觉地缓缓陷入更深一步的亢奋情绪。
  不断强迫自己往前走,睁大眼睛去看,张开耳朵去听。
  唯独“发出声音”不行,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他第一次对呼唤家人和同伴感到了恐惧,或者说,胆怯。
  他又想起了他的噩梦,村子里空无一人,没有人回应他。
  他已经跨过了第一片黑色的污迹。
  这是一道分界线,无法回头。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勒住了,每次呼吸都感到极为困难。
  这是真实的噩梦。
  脚步却不真实。
  酷拉皮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行走,他仿佛走在梦境里,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他的步伐仿佛漂浮着。
  他是幸运的。
  由于这片森林正处于较为特殊的气候时期,尸体的腐败程度不严重,尸体散发的气味尚在可忍受范围内,在尸体的五官之中爬进爬出的虫子不算太多。
  他又是不幸的。
  由于尸体的腐败程度不严重,他可以看清那些尸体上残留的伤痕,被人为挖去的空洞眼眶,轻易得知族人们死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当画面冲击力超越精神承受上限,不止是四肢,酷拉皮卡认为自己全身都陷入了麻木。
  他脸上的神情确实是麻木的,但他的情绪聚集到了双眼,如同随时会溢出眼眶的血泪。
  之所以没有立刻发狂,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仍有未确认完的事情。
  酷拉皮卡麻木地行走,麻木地计算尸体数量,早就不再试图分辨他们的名字,不去思考他们死前遭遇的事情,否则酷拉皮卡将失去最后的一丝理智。
  一百二十一。
  一百二十二。
  一百二十叁。
  对于“幸存者”的希望,随着数字的增加逐渐减少。
  一百二十四。
  一百二十五。
  一百二十六。
  绝望拽住了酷拉皮卡迈出去的脚,一个踉跄,他差点栽倒在地。
  一百二十七。
  不可能。是不是数错了。
  酷拉皮卡环顾四周,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村子,如今被数不清的尸体围绕。
  不可能。是我又在做噩梦了。
  酷拉皮卡抬手给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然而痛觉此刻也麻木了,变得十分不清晰。
  于是又补上一个。
  直至脸颊肿了起来。
  一百二十八。
  无论他怎么数,尸体数量都是一百二十八。
  刚刚好的一百二十八。
  128名同胞与富饶美丽的森林——酷拉皮卡12年以来的人生里,几乎是他世界的全部。
  愉快的打打闹闹,亲切的交谈,奔跑,欢笑,没有什么忧愁的12岁,就此破碎。
  酷拉皮卡的世界毁灭了。
  意识到的时候,酷拉皮卡已经跪在地上,十指深深挖进铺满黑色污迹的泥土里。
  那是干枯已久的血迹,多到渗入泥土深处,酷拉皮卡疯了般的用手指刨挖了不知道多久,才看到泥土本来的土黄色。
  一点点的,土黄色变成斑驳的深色,那些深色是湿润的,是酷拉皮卡大滴大滴落下来的眼泪。
  最开始是无声的哭泣,然后是隐忍的抽噎。
  额头抵在地面,酷拉皮卡蜷缩起身体,哭泣声再也压抑不住,从胳膊之间的缝隙里钻出。森林里的虫鸣或者鸟叫或者其他动物的声响,都被他的大声哭泣所掩盖。
  恍惚中,酷拉皮卡感到后背多出一份温度——有人将手放在了他后背上。
  仿佛发现从地狱出口垂下的一根蜘蛛丝。
  酷拉皮卡猛地抬起头。
  看清来人时,蜘蛛丝“啪”的一声断开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酷拉皮卡吃惊又愤怒地吼道。
  对方预料到了他的质问,把已经写完回答的记事本放到他眼前。
  【我知道你的目的地,所以在这等你】
  所以不需要跟踪酷拉皮卡。
  不,事实上,馍儿一直在跟踪酷拉皮卡,她担心出现酷拉皮卡无法处理的意外。还好没有,酷拉皮卡拥有主角团该有的运气,也有足够的聪明。尽管酷拉皮卡才12岁,但他是早慧的类型。
  【我不能阻止“未来”,但我原本希望能阻止你到这里来,减少一点你的痛苦】
  【既然你想要亲眼见证,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
  酷拉皮卡的视线最后凝固在馍儿脸上,即使他看不到对方的神情。
  “你没有阻止我,是因为……因为这和你知道的‘未来’无关。”他的嘴唇颤抖,“对吗?”
  馍儿摇头,又点头。
  【由于此次事件,火红眼这段时间会成为全世界的焦点】
  【你作为“幸存者”的处境会十分不妙】
  “……你知道凶手是谁。”酷拉皮卡语气肯定。
  火红眼随着情绪波动,瞳色便也拥有相应的起伏变幻。活着的火红眼比固定不变的标本更生动,所以库洛洛更快地对那些标本失去了占有的兴趣。
  【你会从新闻报道里知道他们是谁】
  “可你说了,你会‘适当’地‘协助’我‘复仇’。”酷拉皮卡攥紧了拳头,“那我复仇的结果……是什么?”
  灭族的现实令酷拉皮卡内心产生了极大动摇,以至于问出了明显毫无意义的问题。
  凭他对馍儿的了解,不想扰乱“命运”的馍儿应该不会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而且,这个问题还证明了……
  【你不是不相信“命运”吗?】
  馍儿的反问精准切中了酷拉皮卡的痛点。
  长久的沉默。
  这名12岁少年冰冻住的表情,坍塌成浓重的悲怆。
  “我会当面质问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我会向他们复仇。”
  “这是我个人的意志。”
  双手撑住地面,酷拉皮卡弓起腰,一只手扶着膝盖,缓慢地站直身体。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帮助。”一路支撑着酷拉皮卡回家的目标已经失去了,他能站起来完全是强弩之末,双腿无力地打着颤,他依然固执地强迫它们继续运作,“拜托了,不要打扰我们。请你……离开这里。”
  他还不能倒下,他要将族人们好好安葬,入土为安。
  首先,他需要挖土的工具。
  馍儿安静注视着他那比蜗牛更迟缓的行走速度,在他倒向地面之前,伸手接住了他。
  酷拉皮卡下意识地抵抗,他抬手推开对方时,对方手腕处露出的一截雪白绷带刺痛了他的眼睛。原本就精疲力尽的抵抗就此动摇,默许了对方的触碰。
  回家的路途中,酷拉皮卡切实地体会到了陌生人善意的宝贵。
  或许他对馍儿有些误解,馍儿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冷血。
  她会做“多余”的事情。
  她不会完全无视别人的想法。
  她仍是个有温度的“人类”。
  “对不起。”目前为止最真诚的道歉,酷拉皮卡认识到自己之前对她的部分态度有点过分。
  只是用手臂支撑住酷拉皮卡重量的对方,此刻用拥抱做出了答复。
  体温是很奇妙的东西。在冰天雪地里,单独一人容易冻死,但两个人互相取暖的话,就能存活更长时间。
  “……谢谢。”声音逐渐松懈下来,身体也是,早就超过了极限,火红眼褪回深褐的茶色,酷拉皮卡感到眼皮无比沉重。
  馍儿轻拍他的背脊,仿佛妈妈温柔的抚慰,熟悉的安心感,令酷拉皮卡的精神越发摇摇欲坠。
  可他还不想睡去,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他不能丢下族人们,独自安眠。
  酷拉皮卡最后又挣扎了一下。
  或许是力不从心,又或许是对于这份温暖的报答,酷拉皮卡终究交付出信任,跌入昏睡。
  等酷拉皮卡呼吸平稳,馍儿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她手腕处被酷拉皮卡咬出的伤口早就痊愈了,只是伤不能白受,就继续缠着绷带,希望“伤员”标签能起一点作用。
  抱着酷拉皮卡站起来,馍儿如同看完一段游戏剧情cg,仅仅略有感慨地摇摇头。毕竟这是早就知道的剧情,放眼整个二次元,“灭族”剧情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而且她算不上是酷拉皮卡这个原着角色的粉丝,所以心情平复得很快。
  风尘仆仆,声嘶力竭哭喊过后的酷拉皮卡,卖相无疑是狼狈的。他脸上的灰尘经过眼泪冲刷,留下交错凌乱的一道道灰线,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把脸都哭花了”。
  鼻涕、眼泪、灰尘、泥土,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啊。馍儿忍不住想。
  若不是他本身的颜值底子好,馍儿可能不太想继续把他抱在怀里。
  对,馍儿不想生小孩的原因之一就是不喜欢小孩,总觉得人类小孩是难以理解其脑回路的未知生物。
  抱着酷拉皮卡,馍儿往村子外走去,途中经过一具无头的小孩尸体,令她稍微驻足,歪头多看了一眼。
  派罗的尸体被移动了。是被旅团用来当作激发其他窟卢塔族人火红眼的道具了吧。她想。
  还是无知比较幸福吧?
  杀死派罗的凶手就在这里哦。
  酷拉皮卡啊,你现在,就躺在凶手的怀里。
  馍儿无不恶趣味地想。
  默尔丝对酷拉皮卡的好感度上升了。
  目前默尔丝对酷拉皮卡的总计好感度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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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话:
  《蜘蛛丝》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而旅团也叫做“蜘蛛”
  露出混沌又邪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