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接触
  “不可以哭着回来。”这是席巴提出的唯一条件。
  是。这是合理的要求。
  默尔丝垂下头,表示接受。
  揍敌客可是世界第一的杀手世家,被围观群众称为“传说”、“怪物”,虽然默尔丝被揍敌客当成疯子,揍敌客不指望她可以为家族增光添彩,但在外面,她身为“揍敌客家的长女”,而且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因为区区男人的事情哭哭啼啼跑回家,真是不像话,有损揍敌客的赫赫威名。
  身为揍敌客家主的席巴·揍敌客,当然要对此进行纠正。
  ……太丢脸了。
  小时候是个孩子不懂事,哭泣是可以理解的。
  已经成年的默尔丝·揍敌客,就不可以哭泣了。
  哭泣,是小孩子才有的特权。
  好想一直当小孩子啊。反正长大后也没法成为想要成为的优秀大人。
  没关系,在“现实世界”,默尔丝也会在妈妈面前忍住哭泣。
  好吧,除非实在忍不住……
  我会忍住的。默尔丝紧握住双手。
  没有爸爸妈妈会喜欢阴郁爱哭的孩子,这道理无论在哪都一样。
  “不,默尔,你可以到这里来。”基裘朝默尔丝伸出手,掌心向上,“好孩子,到妈妈这里来,想做什么都可以。”
  语气温软,像在哄一个小孩。
  默尔丝清楚,自己很久以前就成年了,两个世界的年月加起来,足以当席巴的同辈。不,席巴甚至可以叫她“姐姐”。
  不过,活得长并不一定代表更多智慧。她总是缺乏长进,学习能力又差,思维僵化,像她这样习惯随波逐流,彻头彻尾的平庸之辈,无论活多久,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
  唯一的优势是累积的经验,令默尔丝明白,选择基裘等于选择舒适的堕落。如果愿意放弃思考,基裘无微不至的怀抱会成为最温暖的摇篮。
  那和“死”也没什么两样了吧。
  “……”
  默尔丝身体前倾,似乎要选择基裘,后者电子眼中的光点兴奋地跳动了一下,身体随之做好了迎接的姿态,然而默尔丝下一步后移了右脚,鞋跟着地,及腰的银白色微卷发晃动过后,只留给基裘一个背影。
  “死”的形式有很多种,行尸走肉般的“死”,默尔丝在“现实世界”早就过够了。况且,她的手头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仿佛是为了奖励她做出的选择,她在走出宛如巨大立体迷宫的揍敌客主宅前,碰到了枯枯戮山最可爱的猫猫——小不点奇犽。
  银白色的小不点在暗色走廊的背景里异常醒目。
  这不是偶然的相遇,奇犽仰着头,稍长的发尾盖住后颈,大大的猫眼是纯净的蓝色,里面藏着一丝好奇。他好奇姐姐和妈妈之间的秘密,但他也嗅到危险的气息,所以不会直接询问,而是先进行观察。
  “姐姐又要出门吗?”对于奇犽来说,爸爸妈妈哥哥爷爷和他聊天的内容,几乎都是关心他的训练或者任务情况,奇犽便也潜移默化将此类话题作为最安全的选择,“工作很多吗?看起来比爸爸和哥哥还要忙。”
  按照揍敌客其他人的说法,姐姐的精神有问题,那么,把大量暗杀工作交给姐姐来做,这不合常理吧。
  默尔丝蹲下来,颇为享受地揉了揉奇犽细软的银发。揉完了,却没有回答奇犽的问题,只是把游戏背包里的一袋点心放到奇犽手里,向他摆了个微笑,然后起身,离开。
  “……”奇犽莫名感觉手中的点心好像是摸摸头的交易报酬。
  算了,还挺好吃的。
  大快朵颐之下,脸颊变得鼓囊囊的,仿佛一只仓鼠。
  以至于随后到来的基裘问他和默尔丝聊了什么,他得多花一点时间把点心咽下去,才能回答问题,“没什么。姐姐什么都没说。”
  奇犽一直不太能搞懂姐姐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她们关系似乎不错,因为经常看到她们单独待在一起,但她们的关系又似乎没那么好,双方关于对方的评价总是讳莫如深,包含某种难以理解的刻意回避。
  如今,第二种性质越发明显了。奇犽想,很可能是因为这样,姐姐选择长期外出工作,以此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
  形势改变的原因,奇犽完全摸不着头绪,在他的记忆里,默尔丝永远是最神秘的家族成员,仅次于极少出现的曾祖父马哈。
  由于奇犽在家族里出众的天资,揍敌客们一直都很关心他的“功课”,除了默尔丝。
  默尔丝和马哈一样,长期游离于状况之外,出现的时候,大多只会摸摸他的头,然后给他点心或者玩具。而且,他们同样一言不发,后者是本身就寡言少语,默尔丝则是天生缺乏声带,也不乐意借助“发声装置”开口讲话。
  姐姐是安静的,表面上看不出精神有什么问题,直到奇犽见到她把又高又瘦的大哥错认成又胖又笨重的二哥,见到她臆想出不存在的弟弟“kalluto”,见到她打了大哥一耳光,见到她被家里做了脑部手术。
  等等,打了大哥一耳光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还挺过瘾的,是奇犽做梦都难以想象的事情。
  大哥是奇犽在揍敌客最为惧怕的存在,散发压迫感的时候,常常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忍不住想起大哥另一个与他无关的惊悚时刻。有一次,他见到大哥看向姐姐的眼神,尽管他阅历太浅,无法读懂其中的内容,难以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恶意,但他出于直觉,莫名感到毛骨悚然。
  他曾经偷听到大哥和其他家人谈论姐姐的事情,大哥说:“她很喜欢奇犽,她也很喜欢她养的那些猫,然后她把那些猫全杀了……还记得那只鹰吗?在她眼里,‘家人’和‘宠物’是等同的。”
  “……小奇。”当时大哥也是这么叫他。
  所以他没能继续偷听下去,之后他意识到,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被发现了。大哥,或者说他们,想让他知道什么?知道姐姐可能杀掉他吗?就像杀掉一只宠物?姐姐对他的态度其实是不正常的吗?那只鹰是指“新奥尔良”吗?
  此刻,叫他的是基裘。
  奇犽回过神,基裘放弃追逐默尔丝,催促他去训练。
  又是训练,整天整天的训练,无聊死了,真烦人。
  这番抱怨说出来只会招致基裘的唠叨,奇犽“哦”地敷衍了一声,理智地闭上嘴,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
  同一时间,默尔丝已经走出揍敌客主宅,踩在下山的道路上。
  藏于衣服里层的哨子项链被她扯出来,垂在胸前,在阳光下反射出亮眼的银白色。新奥尔良遵循哨声的指令,低空飞行,翅膀的影子落在默尔丝的肩膀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黑纱。
  默尔丝忽然回头。
  古老,庞大,与枯枯戮山融为一体的揍敌客主宅,进入她的视野。她笑了一下,扭过头,背对着主宅,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像踩着钢琴音阶,节奏符合她随意想起的在“现实世界”喜欢的某段旋律。不过,在有管家守卫的地段,她会变回沉稳的步伐。
  这些天,基裘没有吵吵闹闹,那么那么温柔,虽然是一次性的妈妈,她好像真的有妈妈了。
  漂亮,富有,体贴,溺爱,多么……理想的妈妈。
  默尔丝低头无声地笑了一会,抬起脸的时候,表情已经沉了下去,重新变得面无表情。
  ……拜拜。
  推开试炼之门,挺直脊背,收敛气息,藏起所有锋芒,她走出去。
  为了给侠客一个“惊喜”,她花了接近一个月,终于等来了想要的机会。掌握侠客的行踪是最简单的部分,之前默尔丝试图从侠客身上挖掘“恋爱”感觉的期间,侠客“自愿”与她共享手机定位信息。
  共享是单方面的,侠客却理解了这份不平等条约,他知道默尔丝需要从中获得安全感。侠客自认为问心无愧,所以交往期间分享自己的实时定位信息倒也无所谓。而且,这不是象征着默尔丝开始特别关注他了吗?要知道,默尔丝以前可是对他的任何个人信息都漠不关心呢。
  除非发生意外,侠客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随身携带手机的家伙,手机充电宝和备用电池更是必备品,从未让手机电量低于50%。
  手机几乎代表了他的生命力,如果打他的电话没人接,很大概率说明他出了事。
  侠客的手机,简直就是《海o王》里的生命卡。
  因此,在结构松散、作风自由、失联人员频出的极恶犯罪团伙幻影旅团里,侠客是最靠谱的团员,基本不用担心联系不到他。
  在默尔丝的角度,就是基本不用担心丢失侠客的定位信息。
  旅团活动时间之外,侠客身为技术类的后勤保证人员,算是极恶犯罪团伙幻影旅团里比较无害的类型。不同于旅团里的几位“无视货币基本职能,要什么就直接抢什么”的模范强盗们,侠客多数情况下会按照普遍社会规则,选择付钱购买物品或者服务。所以这一个月内,默尔丝发现侠客只犯了一次抢劫罪,如果再忽略掉侠客在网络上实施的犯罪,大概能称得上是“守法公民”。
  那一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默尔丝发短信支走了侠客,屋内只剩下闲来无事,来此打游戏的飞坦。
  尽管游戏音效全开,充斥于双耳之中,飞坦仍然能分辨出门口锁孔处的细微声响并不是钥匙插入的声音。对此,飞坦置若罔闻,快速敲击游戏手柄的速度不变。
  没什么值得理会的,不管来的人是谁,如果是麻烦,随手处理掉就是了。
  直到不速之客走到他旁边,飞坦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电视屏幕上的游戏画面。不过他的身体比刚刚稍微放松了一点,因为那人的气息是他了解的,他知道来者是蜘(同)蛛(伴)。
  这段从绷紧到略微放松的变化是细微的,不易被人察觉,在普通人视角看来,飞坦似乎沉迷于游戏,所以没注意到有人进门。而且飞坦今天没有穿斗篷,衣着是宽松的休闲风格,短袖t恤和长裤,乱翘的发尾表示他的叛逆,再加上娇小的身形,宛如一个正处于“中二期”的,普通的,喜欢打游戏初中男生。
  咳,实际上,飞坦不仅早已成年,还是因窟卢塔族灭族事件于不久前闻名世界,悬赏等级升为a级的犯罪团伙“幻影旅团”的成员之一。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
  如今幻影旅团成了风口浪尖,全世界无数“猎人”摩拳擦掌,旅团没厉害到可以与全世界硬碰硬的地步,近期不会有旅团活动。
  各分东西,自由活动的旅团成员里,多数旅团成员也不想惹太大的麻烦,而少数好战的旅团成员,杀那些闻臭而来的家伙,杀来杀去也差不多杀累了,选择歇着。
  飞坦就属于想歇着的那一种,即使此刻有强盗入室,只要不惹到他头上打扰他打游戏,他也懒得动手。至于屋子里的其他东西,想抢什么随便抢,反正这屋子不是他的,似乎……也不是侠客的。
  反正和他无关就是了。他可从来不是什么热心的家伙,所以也不会对来人主动打招呼说“侠客暂时出门办事去了”之类的话,只是一声不吭地继续打游戏。
  直到来人得寸进尺地越过安全距离,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地贴近,呼吸的温度拂过耳廓,飞坦终于毫无感情地开口:“有事吗?”
  这态度算是比较好的,如果对方的动作挡到游戏画面,他应该会更加不客气地勒令对方“滚开”。
  飞坦操作的游戏角色成功进入下一个关卡,是一张色调偏暗的游戏地图。不知是屏幕反射出的室内影像更清晰了,还是屏幕里的游戏画面不够清晰,飞坦微微眯起眼睛。
  在屏幕的游戏画面里,飞坦操作的游戏角色灵活地走位,躲避、攻击不时冒出的敌人。
  在屏幕反射出的室内影像里,飞坦的身后多了个人影,白色为主的身影如同幽灵,趴在他肩膀上,两条胳膊也围住了他的肩膀。
  尽管气息与触感都真实得不像作假,飞坦仍冷静地想着这女人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不存在任何多余的妄想,飞坦只感到荒谬可笑。
  没错,他确实早已过了需要压抑欲望的弱小阶段,现在他有欲望就会去实现,但如果把他当成那种被欲望左右,轻易丧失判断力和定力的家伙,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他讨厌别人对他说谎,也讨厌被人愚弄。
  状态僵持了一会,身后的人形挂件呼出一口气,吹过他的耳边,不像是挑逗,更像是坚定了某种意志——身为刑讯专家的飞坦能够分辨其中的区别。
  “飞坦。”混杂机械音的人声,是借助发声装置产生的声音。
  “……”
  “你说的对。”
  “……”
  “侠客不能满足我,你可以满足我吗?”
  呵。
  在屏幕的游戏画面里,飞坦操作的游戏角色连续击杀敌人,屏幕左上方显示的连杀数不断上涨。
  在屏幕反射出的室内影像里,飞坦无动于衷,眉毛也不动一下。
  对方搂得更紧了一些,飞坦能感受到对方柔软的部分压在他背上。
  但那又如何呢?太低级了。
  飞坦仍旧盯着游戏画面,稳定地敲打游戏手柄。
  对方将额头埋在他的颈窝,借助发声装置低低地说:“做吗,飞坦?”
  但那又如何呢?没意思。
  飞坦仍旧盯着游戏画面,稳定地敲打游戏手柄。
  “闭嘴。”飞坦冷冷地回答,“别打扰我打游戏。”
  没有直接赶走这女人,不过是想要看看,这女人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毕竟他正无聊,多一些生活乐趣也无妨。
  难怪这女人今天没有穿得严严实实,两条光洁的胳膊都露在外面,真想听听折断它们的声音啊。
  飞坦不无恶意地想象着,操作游戏角色跃上高处的平台,一边奔跑,一边往下方扫射敌人。
  对方松开了飞坦,往旁边走了一步,却不是愤而离开,对方的下一个步骤是拿起地上的另一个游戏手柄。
  热知识:所有的单机游戏都可以暂停。
  暂停中的游戏画面只在飞坦眼中出现了一瞬,下一刻,屏幕被另一个人影遮住了,由于坐着和站着两者之间较大的高度差距,感到被居高临下俯视的飞坦,不悦地抬起眼帘,盯住对方的视线,如同将要咬住对方脖颈的尖牙般锐利。
  不等他开口,对方的身影骤然坍塌。
  比坐着的高度更低的姿势是什么?
  是匍匐。
  飞坦拧起眉头。
  虽然他对这个姿势毫不陌生,有时候还是他非常乐于见到的屈服姿态,但他同时想到,对方既然能如此轻易地做出这个举动,说明对方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飞坦记起,大约是十年前的某天,他首次在流星街外见到对方。那是隔着玻璃橱窗,精致却又空洞的人偶。
  虚假的表情,伪饰的举动。
  那么多年过去,人偶已经被所谓的“家人”充分改(调)造(教)过了。
  家人?令人作呕。
  现在算什么?
  给他展示精神上的服从烙印吗?
  仿佛外出一趟后,发现巢穴被人搅成一团乱麻的愠怒,从心脏上铺开来。
  假如用具体数值来计算飞坦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直线下降,跌破0点。
  对方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跟前,没有继续俯身下去,而是用双臂支撑起身体,以略高一点的角度,几乎鼻尖碰鼻尖的距离,与飞坦四目相对。
  即使是如此暧昧的接触,两个人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也称不上“调情”,更像是近距离的彼此观察。
  相较于飞坦早期的记忆,对方明显养得好了一些,没有那么瘦弱了,不过锁骨处的凹陷还是很明显,轻易能看清那块骨头的形状。
  在那上方,雪白细长的脖颈相当勾起飞坦掐住它的欲望。
  往上,再往上。
  飞坦不喜欢缺乏光亮的眼睛,因为暴力的愉快在于毁灭的过程。
  很不爽,某种程度上,对方已经被别人弄坏了。
  而且对方优先选择了侠客,不是他。当他心情不佳,又想起旅团活动时,对方和侠客一起在他面前晃悠的画面,长期压抑的情绪便隐隐滑向疯狂。
  如果对方不是蜘(同)蛛(伴),他应该会杀了对方,那样,他将会是“默尔丝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男人”。
  缓缓上涨的杀意,令飞坦渐渐勾起嘴角。
  倘若活着的时候不能拥有,那么死了以后的,他也并不介意。
  两人同时有了动作,飞坦抬起一只手,默尔丝低下头去,咬断了飞坦的……游戏手柄连接线。
  ……被耍了。
  暗金色瞳孔由于暴涨的负面情绪而急剧收缩,飞坦即刻进入了战斗状态,游戏手柄被他捏碎。他的眼神滚烫,声音却降到冰点,咬着对方的名字,饱含杀意,“默尔丝,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