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我看可不是,谢大人虽还有体温,心却已经冷了。沈越霄斟了杯酒,稍微抬手一指对面弹曲的琵琶女,大人认不认得她?
  谢玟抬眸端详片刻,经过童童提醒,脑海中似是而非地想起一个身影:我在鹿鸣宴上见过她。
  不错。沈越霄道,这正是状元郎的那位红粉知己,当年京城风言风语,说琵琶女的头面首饰,全都换了金银供他读书,一个绝顶的歌女,竟要倒贴体己钱给男人。锦衣状元郎怕是辜负不了美人恩,要纳风尘之人为妾了。
  当年的状元谢玟思索须臾,何逑?
  正是他。沈越霄继续分享前几年津津乐道的韵事,全当给帝师大人解忧了,然而这位叫绿玉的琵琶女闯进宴会上,问何逑要一个说法时,几乎被打死在门外。何逑这个混账已经要娶名门闺秀为妻了,自然不会让一个琵琶女与自己的妻子同一屋檐这些事原本帝师该知道的,只不过那时候你跟陛下
  我们在吵架吗?谢玟问。
  岂止。沈越霄做了一个不忍回忆的表情。当时我以为绿玉会跳河轻生、会寻死觅活,就如同古今多少话本中言中的那样。但她第二日便妆发齐整,拖着伤体重新坐到了这里。如今何逑官途破败,而她却千金难求一曲,不将男人放在眼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玟愈感不对劲。
  咳,沈越霄喝了一口酒,笑着道,下官是想告诉谢大人,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很多事不值得你伤心,人应该惜取眼前,不必沉醉在往日的幻影里。
  你是萧九的心腹,谢玟看了一眼他,你说这种话的意思,是叫我不用跟小皇帝顾念旧情吗?
  噗沈越霄连忙捂住嘴。
  我知道了。谢玟一脸正色地道,仿佛听进耳朵里了,那些虚情假意,我早就不愿意跟他提及,既然如此,今日便安排一匹快马,有沈大人掩护,我一定能逃脱这天罗地网
  不是不是!沈越霄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要不是怕摸到肩膀被皇帝砍了手,他都想揪着谢玟的肩头晃晃他的脑袋,看谢帝师那个聪明至极的头颅里都装着些什么坏水,我是想让谢大人想明白,旧日的恨都该放下!
  爱之深,责之切。谢玟淡淡地道,他拂落沈越霄的手,我不恨他,我只是遗憾。
  沈越霄微微一怔,欲言又止地道:其实陛下这三年也不好过。
  是么。谢玟轻轻地问,他从小没少受苦,年幼的时候尚能坚韧不拔,纵然我不在
  大人这样想就是大错特错了。沈越霄忍不住道,陛下在我等外臣眼中,虽然难以揣测,冷酷无情,但天子哪有不无情的?他其实是个有魄力有智慧的圣君,只是离了帝师之后,我总觉得谢大人死了之后,陛下好似也在慢慢地耗尽力量,向消亡的方向趋近了。
  我还活着。谢玟看着他道,你怎么整天这么说。
  沈越霄在心里悄悄想,他最近很有人鬼情未了的灵感,嘴上却道:我总觉得,就算谢大人跟陛下意见分歧、朝野动荡时,帝都的日子也没有这三年这么难捱过,不光是我这么觉得。
  他不过是又暴躁了一些。谢玟口是心非地说着。
  沈越霄摇了摇头,仔细地劝说道:就算帝师心怀芥蒂,也无法否认,陛下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对你的情意、对你的缠绵痴心
  谢玟越听越不对劲,他蹙眉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轻佻的词挂在嘴边。
  沈越霄登时话语一噎,摸了摸鼻尖,嘀咕:轻佻吗?我已是京都众多笔者中行文最庄重的那个了。
  他的声音太小,谢玟没听清这人在念叨什么,他挽袖意欲倒酒时,案上的酒水却被另一人率先换下,以茶相代,郭谨郭大监俯首帖耳,改穿常服,像是寻常人家的家奴一般侍奉左右,妥帖道:陛那位吩咐,不让大人碰酒。
  谢玟倒也不抗拒,任由他换了茶水:说是什么都听我的,这时候倒让你管得严了。
  郭谨擦了擦额头的汗,原本冷冰冰的脸都绷不住了:主子是怕大人饮酒误事,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大人原不该来这地方,要是让主子知道了
  他是?沈越霄虽然是心腹之臣,但也只认得崔盛,而对这位常常处理脏活的内官大监没有细留意过,他碰了碰谢玟的手臂,还不待对方回复,又恰当地想起如今帝师大人的处境,压低声音惊道:不是说我陪你散心吗?
  是啊。谢玟小声跟他道,但萧九毛病多,啰嗦麻烦,非要人贴身监视我。你看看你,让内廷大监跟着上青楼,缺了大德了你。
  沈越霄急得手脚冒汗,他先是朝做寻常家奴打扮的郭谨拱了拱手,四肢都不知道往那儿放了,跟郭谨四目相对,纷纷看出对方眼中的绝望。
  我以为至多不过是个侍卫。沈越霄跟谢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怎么不早说!他在这里,让那位知道了可怎么办?
  你也没问。谢玟温文尔雅地低头饮茶,我说京城变化真大,你说帝都美人如花,我说如今的布防怎么样,你说满楼红袖招好不热闹,沈越霄啊沈越霄,除了密牢事务外,你整天招猫逗狗、眠花宿柳,御史台这都不参你一本?若我还在朝中,说不准你哪天就提头来见了。
  沈越霄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我好心好意,你你怎么还这么坏,吓唬人从来都有一套。
  小沈大人的胆量这些年不见长啊。谢玟微笑着看他。我不过也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不是最爱开玩笑么?
  沈越霄道:我再不笑话谢大人了,何况我发觉这地方也待不得,咱们走动走动,换个地方,我再给你讲讲如今的朝野新贵、逸闻轶事。
  他说罢就要起身,结果被谢玟一把拉了下来,一屁股坐回到原位上。帝师大人朝前方示意了一下,道:琵琶行首来了。
  两人先前才讨论过的琵琶女绿玉上前,她窈窕温润,盈盈一拜,隔着薄纱珠帘,衣香鬓影,柔美端方,绿玉道:曲毕终了,妾身本该告退,但因当家娘子说,今日是作《春宵传》的先生当面,那书实是奇思妙想,令人肝肠寸断、意犹未尽,不知是哪一位?可否让绿玉缘得一见?
  谢玟沉默了一瞬,平静地复述道:春、宵、传?
  沈越霄汗流浃背,强行面无波澜:当家娘子记错了,我们中没这号人物。
  是这样么?妾身打搅两位大人了。绿玉失落地道,正待她转身欲退时,谢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那是什么书。谢玟道,让行首这样魂牵梦萦?
  绿玉原本是一派端秀,一听闻谢玟这么问,立即眼神明亮,露出活泼神态,她将琵琶交给丫鬟,止不住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妾身正是看了这本奇书,才从那负心汉的旧事里走出来的,只要此书永续不断,不要说情爱缠绵,就是一辈子不嫁男人,妾身也不觉寂寞
  沈越霄咳嗽了一声:好了,就到这里吧。
  那是讲什么的?谢玟没理会他,继续道。
  那是讲
  谢大人,沈越霄站起了身,义正言辞道,这种烟花柳巷,尽是些淫词艳调!你这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一个人,怎么能玷污耳目视听呢!
  谢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杯盖,挑眉道:不是你带我来的吗?
  我沈越霄想死的心都有了,半天没憋出来一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绿玉行首坐到了对面,谢玟还送了她一盏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里不无难过地想着,脖子啊脖子,我珍贵的好脖子,你究竟还能在我身上待多久?常言道人死灯灭,我可是等人都装进棺材里之后才开始写的,怎么还能死而复生呢!
  紫微宫清元殿。
  朱砂玉批在奏折上圈出个字迹来,鲜艳如血。萧玄谦眉目沉郁,脸色不佳地批复奏章,下方侍立的几位相关重臣尽皆低垂视线,等待着最后的决议。
  就在此时,从未搅扰政事的崔盛从外头匆匆而来,他刚接到郭谨派人回复的消息,此刻骨头都泛着软,悄悄从后侧方进入清元殿,停到萧玄谦身边耳语片刻。
  血色的朱批顿了顿。
  就算不用抬头,下方的大臣们也感觉气氛猛地冰冷了许多,年轻帝王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响起:去哪儿了,你再说一遍?
  崔盛吞咽了一下唾沫,小心重复。
  萧玄谦豁然起身,啪地将手里的奏章掷到地上,散乱地摔在不知那位臣子的脚边。御笔撞在冷硬的桌角上,发生欲碎的清鸣。
  跪拜声和剧烈的心跳交错着在清元殿响起。
  谁带他去的?
  沈、沈大人
  萧玄谦的脸上阴霾汇聚,咬牙切齿、沉闷冰冷地道:他长了一个才思敏捷的脑子,就是为了让朕拿来砍的吗?!
  第16章 含蓄
  这边绿玉姑娘跟谢玟温茶相谈,以谢帝师的心思,三言两语就知悉了所谓《春宵传》的大概。好在绿玉只说其中的情节多么缠绵悱恻、凄凄切切,忌讳着这书里暗中描绘的是贵人,没敢说编排宫闱秘事的话语。
  谢玟似笑非笑地瞥了沈越霄一眼,他虽不知道自己也是别人书中的人物,但对小沈大人的才情心知肚明,看他冷汗津津、有苦难言的模样,及时打住道:既然如此,倒是值得一观,下回再来,请行首带上一本。
  绿玉道:难得大人听得喜欢,妾身知晓,这就告退了。
  等到姑娘离去后,沈越霄才按着谢玟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你还想来下一次?帝师大人可别给我找麻烦了,宫里今儿晚上有宴会,大臣们也各自有宴要赴,我才偷偷领你散心解闷儿,有宫廷内官看着,怎么可能再来第二次,要是陛下知道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话还没落下,楼中便骤然寂静,下方的弹唱声猛地一停,似乎某人所过之处,从来都得是一副死寂肃穆的样子,才算对他的恭敬。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珠帘外。
  谢玟抬眼望去,想着萧玄谦还知道换个常服,但这张脸要是让什么世家子弟撞见了,他这明君的声誉恐怕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不等他站起身,碧水珠穿成的珠帘就被哗啦一下掀开。小皇帝一身赤色窄袖长袍,二指宽的腰带箍住劲瘦的腰身,手掌宽阔、骨骼分明,没有穿披风,迅捷矫健地走近眼前,当即坐到对面,反手将腰上佩着的一把金错刀拍在案上。
  他把那把开了刃的匕首拍在沈越霄的面前,眼睛却盯着谢玟:这地方有趣吗?
  谢玟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他平稳地喝了口茶,压在茶杯上的手指白皙纤润,点评道:比在你身边有意思多了。
  小沈大人早已是低敛眉目,俯身候旨,帝师跟陛下吵架,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有插嘴的份儿。他悄悄看着案上的金错刀,心说这是要我自尽谢罪的意思吗?这宝贝脖子莫不是在他的身上待不长了?
  我身边老师待腻了。烦我了。萧玄谦看着他道,这话就是硬邦邦地掷过来,也带着浓得呛人的醋味,但小皇帝浑然不觉,他越说越心中酸涩,脸上却还照旧一派冷酷,舔了一下尖牙,继续说道,要是你真喜欢,我恨不得把紫微宫的牌匾换个群玉楼上去,酒池肉林、美人三千,也日日夜夜让老师看个痛快,免得你嫌我这里不好,要去别处。
  沈越霄目瞪口呆地听着。而谢玟却眉峰不动,只当萧九又说这些发疯的言论,他面无表情地道:昏君,这么混账的话你也说。
  萧玄谦死死地盯着他,好半晌才沉下来一口气,他移开目光,看到楼里香笼里燃着的香,泛着一股脂粉味儿,差点被自己的心腹之臣气背过去,他闭上眼忍了又忍,再睁开时道:我又不是做不出。
  谢玟道:胡闹,把刀收起来。
  萧玄谦没个动静,他既然不动,满屋子的人也不敢动。珠帘外的风月中人更没有人敢窥视,生怕多看了一眼就被挖一双眼睛出来。
  谢玟拾起那把金错刀,把玩着匕首上下嵌满的金玉宝物,他叹了口气道:跟我怄气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试了一下刀刃,指腹刚刚碰到刃尖,就被对方的手一把夺下,谢玟的手指被萧九紧紧地握在掌心,对方骤然起身,呼吸逼近:开了刃了。
  萧玄谦握着他的手,放在指间仔细察看了一会儿,才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却没放手,低着头忽然问:你都看谁了?
  谢玟道:你是要砍了他们的头,还是再把我关起来?
  他抽动了一下手,腕上被系起来的细链和铃铛轻轻地响。萧玄谦低下头望着那只铃铛,喃喃地道:我没有要是全天下人都死光,你只剩下我就好了。
  这发言也太自闭了,三年过后,小皇帝这德行不仅没改,还愈演愈烈。谢玟刚想纠正,就听到萧玄谦继续道:我给老师脚腕上也戴一个铃铛吧。
  谢玟的心中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他的神色稍微不对,萧九便贴在耳畔低低地解释道:我就说一说,我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
  如果没有,现在谢怀玉就不在这个脂粉欢场里,而是在他的床榻上了。他必然日日疼爱伺候,把老师养得离不开他。
  沈越霄也没想到自己写的淫词艳调,都没陛下脑子里的画面黄。他正在努力降低存在感时,萧玄谦忽然转头过来,刚才跟帝师大人说话还是那个语调,一到他这儿就阴郁冷酷,满脸写着我要弄死你地道:你倒是会替朕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