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
  谈策忽然有了一个女儿,生母不详,这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本来快叁十的人了,结婚生子是很正常的事情,有私生子才不正常。但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母亲不明的孩子也是有些寻常的事情,所以其他的人也只是好奇,谈策这样的人会和什么样的女人有一个孩子。
  原来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私生女,没想到那样的人忽然有了女儿,把她看作掌上明珠,自己带着女儿,已经极少在外露面,听说住在南边的一个小城市里。也有人见过那个小姑娘,两岁多的小孩子聪明伶俐,只是不大拿正眼看人,喜欢自己待着。性格安静又乖巧,还从来没有见她哭闹过。来的人夸她两叁句,谈策只说是像她的母亲。
  又一年草长莺飞,丰林市天气和暖,医院外面的草坪上已经有人放起了风筝。周映东站在病房的窗前向外望,腿边忽然多了一阵拉扯。他低头看,小姑娘正仰着头看他,手里捧着一个橘子,白净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他,吐字模糊了一下:“叔叔,剥橘子。”
  周映东挑了挑眉,蹲下身子将她抱起来。小橘子长相和性格其实都更像谈策一些,只有这双眼睛格外像宁奚一些。她每天来病房里和妈妈打招呼,也不乱跑乱动,就在宁奚身边坐着玩自己的东西,只有像这样的情况才不得不开口求人——她自己剥不动一个大橘子。
  “今天吃了第几个橘子了?“周映东抱起她,看向外面的风筝。
  小橘子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先把自己的裙子向下顺顺平整,才转过脸看周映东:“一个,爸爸剥了一个。”
  “小橘子,橘子不能吃多了,会上火,”周映东一向是对孩子没什么耐心的,但小橘子安静又可爱,看着就想让人在脸蛋上亲两口,他抱着她看向窗外的风筝,拿起她手上的橘子,“想不想出去看她们放风筝?”
  “风筝”这个词对两岁多的孩子还是有些超出理解范围的,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飞在天上的风筝,摇了摇头:“要和妈妈一起。”
  周映东目光一低,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宁奚,抱着她走到病床前。小橘子坐到病床前的凳子上,凑过去亲了亲宁奚的脸,然后坐回去拿起了自己的玩具。周映东坐到一旁,将橘子剥开,整个递给了她。
  小橘子放下手中的玩具,接过他剥好的橘子:“谢谢叔叔。”
  她手掌里托着一个挺大的橘子,自己掰成叁大瓣,一瓣放到了宁奚床头的小桌子上,一面递了一大瓣给周映东,这才剥起剩下的,将橘子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她放到嘴里嚼了嚼,可能是因为太酸,她漂亮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酸。”
  周映东抽了一张纸巾给她擦了擦嘴,回头看向床上的宁奚。她神情一如往常安静,他快要记不清她已经躺在这里多少天了。有时坐在床前,他也会说一些话,期盼她能突然醒过来回应,或是动一动手指,动一动眼睛——
  春风从窗中轻轻地送进来,他习惯性地想点一支烟,抬头看见小橘子正瞪着他那只已经抽出烟的手。他挑了挑眉,看她那张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情愿,一双眼睛无言地看着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话:“爸爸说,这里,不能抽烟。”
  他怔了一下,将烟收回去,低头笑了一声:“和你妈一个德行。”
  宁奚不满的时候决不会直说,也是用这双眼睛先将你剐一遍,最后再冒出些阴阳怪气不冷不热的话来。他想到这里,动作倏忽一停,想起第一次见到宁奚已经是快叁年前的事情了。虽然那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躺在这张床上。
  他呼吸一颤,自嘲般地轻咳了一声,那支烟夹在手里,渐渐地皱成了一团。
  小橘子在一旁看着他,又看向宁奚,自己爬到宁奚的床上。周映东把病床的围栏向上升升,防止她掉下去。两岁多的孩子其实是最容易哭闹的,一旦闹起来就哭个没完没了。不过好在小橘子都是谈策一直带着,能在他面前还哭闹的孩子不多,更何况还是他自己教育的女儿。
  病房的门响了一声,小橘子向外看了一眼,似乎是看到了谈策和谈闻,有些紧张地丢下手中的玩具,从床上爬下来,躲到了周映东的怀里。周映东皱了皱眉,看着谈策从外面走进来,他先是瞥了一眼躲在他怀里的小橘子,随后俯身给宁奚盖了盖被子。
  他坐到床左侧的凳子上,双腿交迭起来,以便于自己整理宁奚的衣物。他迭好一件衣服,神情冷峻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小橘子和周映东,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向躲在他怀里的那个小小的人影:“小橘子,过来。”
  小橘子不敢说话,拉着周映东的袖子躲他怀里不动弹。小橘子几乎从来没有不听过话,更不可能犯错,但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是犯错以后的表现。
  周映东摸了摸小橘子的脑袋,看了一眼谈策:“她干什么了?你这么吓唬你闺女,等一会儿弄哭了你再哄?”
  谈策的手迭放在衣服上,指节轻轻叩了叩旁边的桌子,声音没有松动:“宁乐之,站起来。”
  小橘子撅了撅嘴,慢慢地从周映东怀里挪出来,一步一步蹭到谈策身前。她仰起头来看着谈策,一双大眼睛转了转,随后抓紧了自己的小裙子。周映东上前,本想说什么,不过这到底还是人家父女之间的事。他上前蹲下来,碰了碰小橘子的脑袋:“小橘子,怎么了?”
  “把花瓶,打碎了,”小橘子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爸爸生气了。”
  “一个花瓶,多大点儿事。”周映东抱起她来,斜着瞅了谈策一眼,“花瓶比你闺女还金贵?”
  一直在一边不敢吭声的谈闻叹了一口气:“宋代官窑的。”
  “……”周映东掐了掐小橘子的脸颊,“有眼光啊小橘子,你还挑了个贵的打碎。”
  “是宁奚最喜欢的那个花瓶,”谈闻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从周映东怀里将缩成一团的小橘子抱到怀里,“橘子,和爸爸认个错,叔叔带你出去玩。”
  “今天不准带她出去,直到她知道自己错了为止,”谈策看着贴在谈闻怀里不敢抬头的女儿,眉头皱了皱,冷着脸又敲了敲桌子,“宁乐之,过来,和妈妈道歉。”
  小橘子从出生起还是第一次被谈策批评,她眼泪都在眼眶里蓄成了一团,小手挡着自己的脸,眼泪啪嗒掉下来砸到谈闻手心里。周映东看着就心疼,他拿着纸巾擦着她脸颊上的泪水,回头看了一眼谈策:“行了,孩子知道错了,她才多大。”
  小橘子从谈闻怀里慢慢站到地上,走过去亲了亲宁奚的脸颊,一边抹着眼泪道歉,一边贴着宁奚的脸又亲了一口,抿着唇要克制自己的泪水,但在妈妈面前还是越来越伤心,干脆爬上床躲进了宁奚的被子里。
  谈策眸子动了动,看着女儿缩到宁奚的身旁,要说的话猛然止住了。他心里疼的说不出话,抬眼瞥了一眼周映东和谈闻,紧抿着唇,沉默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带她出去玩吧,晚饭之前回来。”
  周映东冷冷地瞅了谈策一眼,上前从床上把缩成一团的小橘子抱起来,心疼地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抱着她向病房外走去:“小橘子,乖,不哭了,我们去看叔叔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