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越人歌
  午休过后第一堂是国文课,高媛踩着鐘声进教室,把还沉湎在午睡中的学生们给唤醒。
  有些人被沉沉的睡意支配,趴着不愿醒来,高媛又大力拍了拍黑板,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大家才终于肯面对现实,逐渐脱离梦野,进入课堂状况。
  苏有枝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清醒,见老师拿出一叠试卷,让前排的同学帮忙发下去。
  「这是上礼拜的週考,不要题目多一点课外题你们就不会写了啊,错误率比之前都还要高。」高媛翻开备课资料,忍不住嘮叨了几句,「段考快要到了,上课时间宝贵,我们就不检讨了啊,有什么问题下课自己来找我或问同学。」
  市一高每星期都会有国英数三个主科的週考,分别落在二、三、五的早自习,主要是为了鞭策学生平时就养成复习的习惯,并加强他们对这些知识点的印象。
  这是全年级统一考的,没有一班能倖免。
  何木舟上週二难得没蹺早自习,他瞅着自己手上的这份卷子,目光定格在被红笔划掉的那两题,眉头不禁染上了细小的摺痕。
  他先看了第一道题,重新阅读后发现是自己粗心,一时不察忽略了一个细节,被题干误导选择了错误的答案,这会儿釐清后便没什么大碍了。
  何木舟拿蓝笔在题号旁随性地勾了个记号,表示订正过了。
  接着他又去检查错的第二道题,仔细瀏览后,蓝笔却迟迟没在纸上落下痕跡,他眉间皴皱更深,似国画中笔法深透的山石,纹理层层叠叠。
  半晌,他将试卷摺起来,随手扔进抽屉里,而后支着头听高媛讲课,课本却没有翻开,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下课后,他叫住隔壁正和唐初弦聊天的苏有枝。
  「枝枝,你以前是语资班的吧?」
  苏有枝愣了一下,还来不及问他怎么知道的,便见何木舟抽出抽屉里的週考卷,让她帮他看看一道题。
  「Yo,舟哥居然也有会问别人题目的一天。」唐初弦不太喜欢读书,成绩一向不怎么样,只段考前才会临时抱佛脚。班上三十几人,她每次排名大多在二十几名游走,这会儿在一旁看热闹,只觉得校排第一会向同学请教课业是个极有趣的现象。
  苏有枝也有些讶异,她虽然认真,但成绩跟那些校排前几的大佬比起来并不算太顶。小姑娘聪明,却不是天赋异稟的类型,只是认为这个年纪的责任便是好好读书,后天的努力让她成绩能维持一定的水准,大多落在班排五、六名,再往上却不太容易了。
  年级榜首问自己问题,他是脑壳坏了还是脑壳坏了?
  那厢还在惊诧之中,这厢何木舟却没在开玩笑,他脑壳正常得很,只是这题他是真的没半点想法。
  身为能长期蝉联年级第一的学霸,何木舟虽有较擅长的领域,但偏科也绝对不严重,顶多就是「很好」与「好」之间的差距而已。
  可不论成绩再优秀,知识含量再丰富,要学习的项目这么多,一定也会有比较短板的地方。例如在国文中,国学常识便是他的弱项,他记忆力虽好,却没有看课外书的习惯,更不用说一些典故类的东西,因此在这部分下的工夫便没有那么扎实。
  倒是苏有枝,虽然拿手的科目是英文和生物,对纯文科并非情有独钟,但家里有一个中文系教授苏父,她和苏洛儿时不只被逼着练书法,父亲还买了一大堆文学读本给他俩看。由于从小到大累积了不少文学底蕴,因此在国学常识这方面,多少比一般的同级生还要得心应手。
  苏有枝身子稍稍靠过去,两颗头挨在一起,正看着卷子上的题目。
  「啊,是这题。」题干一入眼,她便瞬间瞭然。
  其实她原先挺怕回答不出来的,毕竟大佬难得问自己问题,这是信任她的能力,若是她也不会,那多少有些掉面子。
  不过这下看了题目,只觉得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解这题了。
  上週的国文课进度是《诗经》,碍于篇幅有限,课本只选录了〈蒹葭〉和〈硕鼠〉两首,高媛便另外给了讲义,里头补充了其他首如〈关雎〉、〈蓼莪〉、〈木瓜〉等名篇。除此之外,讲到先秦时期北方文学诗歌总集《诗经》,就不得不提起同时期的南方韵文《楚辞》,老师们大多会对这两类文体的特色进行比较说明,在考试中也算是必考题。
  因此上週的週考,除了课内的《诗经》,也有出几题关于先秦时期南方诗歌的课外题。
  而这题是一道阅读题组,节录了席慕蓉的一首新诗,其中分为两小题,一题希望学生能理解诗中所传达的意涵,另一题则是期许答题者能分析出背后所蕴藏的典故。
  可新诗这种东西,难就难在意境深远,大多走一种意识流的手法。何况诗无达詁,每个人读着同一首诗,也许接受到的讯息大相逕庭,更不要说其中所隐藏的意蕴。
  文意理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第一题何木舟理所当然地写对了,可第二题牵扯到了国学知识,他就碰壁了。
  两人挨得近,他凝视着少女专注的侧脸,捲翘的睫毛在眼瞼底下扫了一层淡薄的影,他的目光被困住了,还没来得及从那一小片阴影中窜逃,便听见身旁人低声地念出这首诗──
  灯火灿烂 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 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当灯火逐盏熄灭 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少女声线绵软,带着独有的清甜,真挚地朗诵着诗文,好似在暖帐中低吟浅唱。如堤岸的绿柳拂春,扬起的轻絮随着清风滚上耳梢,在那儿细细刮了刮,种下一片的酥痒。
  春光乍洩中谁的心湖又起了波澜,被悄悄埋近了时间的罅隙中。
  何木舟听着那温柔的声嗓,不知不觉间,早已失去了辨析话音内容的能力。
  直到少女咬着尾音在空气中落下最后一道痕跡,猝不及防的静謐,才让何木舟回了神。
  他轻咳一声,好似在掩饰着什么。
  「这题有点儿难,如果不知道越人歌的故事的话,写不出来是很正常的。」苏有枝开始解析道,她指着第二行,「其实席慕蓉老师的原诗中是有放进越人歌的原文,像开头第一段,后面有刮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可能出题者怕提示太过,就把刮号里的原文都删掉了。」
  她的指尖转移到后半段,继续道:「然后这边,『只有我才知道,隔着雾湿的芦苇,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这段后面其实也有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至于越人歌中间还有一段,它是被席慕蓉老师安插在这首诗的中段,但因为这首诗太长了,所以题干只节录了一部分,没有把整首诗放出来。」
  小姑娘认真地给他讲题,何木舟在听到「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时候,眉梢不自觉地挑了挑。
  「其实如果读过这首诗,根本就不需要透过文意推理,可没读过的话,就只能藉由诗中的情感去推导了,但要答对的前提得是熟知四个选项的典故内容,如果连选项的故事也不清楚的话,那就真的没辙了。」
  何木舟凝视着那四个选项,采薇歌、越人歌、垓下歌、洛神赋……
  「你给我讲讲吧,越人歌的完整故事。」何木舟冷不防地开口。
  「我也想听!」唐初弦在一旁附和。
  「好啊。」苏有枝笑了笑,带着半开玩笑的小骄傲,「我觉得我应该是最适合讲这个故事的人吧。」
  何木舟见状,嘴角扯出一弯浅淡的笑意:「洗耳恭听。」
  「越人歌是先秦南方的民歌,是一首集浪漫与悲伤的诗歌。」苏有枝下了一句开场白,而后娓娓道来,「楚国鄂君子皙坐船出游时,泛舟的船夫是一位越人,他对他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而因为船夫是越人,唱的是百越的方言,后来我们看到的这个其实是翻译成楚语后的版本,所以后世便称之为越人歌。」
  「宝,楚语我也听不懂,那你再把它翻成白话文一下,这兮来兮去的我确实不理解。」唐初弦猛地举手发问。
  「这首歌大抵是在讲,今晚于河中漫游,何其有幸能与王子同舟,王子不因越人的地位卑贱而轻慢他,能结识王子,越人爱慕的心绪纷乱,可是他却不敢将这个心意告诉王子。」苏有枝被她浮夸的动作给逗笑了,从善如流地解释,「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就是越人的心声……山上有树木,树上有树枝,我喜欢你,可是你却不知道。」
  听完之后,唐初弦泫然欲泣:「这是什么深情的故事──」
  彼时郑洋正好经过,他一手撵开她假意抹眼睛的手,嫌弃道:「别装了bro,高媛仙女喊你呢,是不是作业又没交啊。」
  唐初弦被这廝干扰,没能大展憋了许久的演技,立刻翻了个白眼:「靠,你才他妈没交作业,枝枝讲故事呢,老子多捧场不行啊,碍着你了?」
  于是苏有枝便目送着郑洋和唐初弦打打闹闹地跑去了讲台,到了老师眼皮子底下还不消停,惹得高媛又好气又好笑。
  苏有枝收回在两人身上的视线后,随即便对上了身旁人的目光。
  只见何木舟手中捏着卷子,眸里有看不清的暗流涌动,苏有枝愣了愣,就闻他轻声道:「枝枝,你刚刚说,越人歌最后一句是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如实回道。
  「心悦君兮君不知?」何木舟的眼睫微歛,她看不清他的情绪,只觉那语声呢喃似的,透着沉沉的温雋。
  苏有枝以为他方才没有听清楚白话解释,于是贴心地补充:「我喜欢你,可是你却不知道……」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才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两人之间没什么距离,何木舟在她尾音坠落的那刻掀起眼帘,窗櫺处日光乍现,苏有枝便骤然跌入了那深邃的双瞳中。
  「枝枝。」只见少年嘴边栖着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问,「你喜欢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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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引用的新诗为席慕蓉〈在黑暗的河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