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他忙忙的向苏若华作揖:“多谢姑娘体恤,多谢姑娘提点!这若不是姑娘拦着,这妮子是闯下大祸了!往后,皇上跟前,还望姑娘多多留心。”
  苏若华淡淡一笑,没有多言,缓步往西暖阁去了。
  李忠立在太阳地儿下头,被暖暖的日头晒着,身上却只觉着甚是阴冷。
  这玖儿是太后送来的人,他原道该是十分妥帖的,也放心大胆的让她到西暖阁、皇帝身侧去服侍。
  原本他的打算,是借着机会,也算讨了太后的欢心。倘或这玖儿当真造化大,日后有幸成了宠妃,她背后有太后撑腰,想是比这个若华姑娘前程更高远些。而自己今日也算立下了举荐之功,往后当然大有裨益。
  谁知,这玖儿竟是成事不足,一只脚才踏进养心殿,就几乎酿出大祸。
  若非苏若华看出来,皇帝当真吃了她那盘点心,便是连太后也保不住玖儿。至于自己,别说这份差事了,便是连人头怕也在脖子上待不安稳了。
  苏若华也正是看出他这些心思算盘,方才出言提点,以免他一心只盘算自己的前程,倒将皇上的事抛之脑后了。
  如此这般想了一番,李忠又是后怕又是咬牙,对那玖儿也没了才来时的热乎劲儿,心里生出了几分疏远之意。
  苏若华进了西暖阁,却见陆旻正躺在西窗下的一把黄花梨睡翁椅上,一卷书盖胸前,似是睡着了。
  想着他朝政繁茂,至此刻必已累了。苏若华不想吵醒了他,便放轻了手脚,四下打量屋中陈设布局。
  这屋子收拾的甚是闲适,四面墙上悬着名家书画、古玩瓷瓶,细观花样,大多是仕女春嬉、田园耕读等闲散名目,博古架上摆设着些竹雕的摆件儿,一尊赤金狮子滚绣球香炉里,吐着袅袅青烟。细嗅香品,竟是梅蕊香。
  这香品清冽甘甜,梅香幽幽,历来在宫中倒是嫔妃们用的多些。
  一旁高几之上摆着一盆洛阳进贡来的墨玉牡丹,想是暖房送来的,虽非花开时节,枝头亦结出了一朵朵浓黑的花苞。
  此处历来是帝王消闲读书的所在,从前先帝在世时,苏若华也时常随着太妃过来。然而,无论何时,她都是屏息凝神,低眉垂眼的,只恐一时言行不当,倒给主子及自己惹了祸,更怕令太妃多心,以为自己有了攀高枝儿的心思。
  时过境迁,如今的自己,竟也能随意在这西暖阁里走动观玩了。
  苏若华走到博古架旁,看着一座竹雕岁寒三友留青摆件儿新奇有趣,不由就看住了。
  这摆件儿上虽刻的是传统名目,但雕功细腻,刀法飘零,竟将那落花缤纷之态刻画的栩栩如生,新颖活泼,古朴可爱。
  她在宫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倒是少见这样的东西,不由就看住了。
  “若是喜欢,就拿去玩吧。”
  不知何时,陆旻已放下了书卷,走了过来,自后面环住了她。
  苏若华微微一笑,说道:“我吵醒皇上了?”
  陆旻枕着她的香肩,将脸贴着她的面颊,低声说道:“朕就没睡着,只是有些倦,养养神罢了。”说着,亲手将那竹雕摆件儿自博古架上取下,又道:“你以前就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拿回体顺堂摆着罢。库里应当还有几件这样的东西,明儿朕便吩咐他们找出来,都给你送去。”
  苏若华双手接了过去,把玩了一阵,却重放回了架上。
  陆旻浓眉微挑,问道:“怎么?不中意?那么,你爱什么样子,朕叫造办处给你做。”
  苏若华唇边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她说道:“皇上能有这份心就好了,御前的摆设,我怎好随意就拿走。再则,体顺堂也不是长居之所。”
  陆旻听她这话,还当她是在讨封,便道:“若华,不是朕不肯给你名分。只是眼下你才蒙幸,朕要封你,也给不了什么好的位分。你进了后宫,也容易遭人欺凌。待你将来有了孕,朕便封你为妃,那时前朝后宫人人都服气,也挑不出理来。”
  苏若华听他这意思,显然是会错了意,但心里却是极甜的,微笑道:“皇上怎见得,必定是我先有孕呢?”
  陆旻诧异道:“朕想谁有孩子,难道朕说了还不算么?”
  苏若华将脸微微一侧,蓄意嗔道:“就只怕,皇上日后瞧着谁都是好的,眼花缭乱起来,就把今日的话给忘了。再说,后宫嫔妃为皇上绵延子嗣,是本分中事。待到那时,难道我还能去争理不成?”
  陆旻微微抬头,皱眉看着她,瞧她笑的嫣然妩媚,眸中却有光泽微微闪动,抬手便在她脸颊上拧了一把,笑斥道:“又说这样的话了,拈酸吃醋,你也算头一份了。”笑了两声,他方说道:“朕只想要和你的孩子,除了你,没人会有朕的子嗣。”
  苏若华瞧着他郑重的神色,微微有些失神,片刻她侧首,低声道:“皇上眼下喜欢我,当然这样说。”
  陆旻倒有几分燥了,拉着她在一旁的春凳上坐了,搂着她的肩,问道:“到底是怎么了?说这些怪话。”
  苏若华沉默了片刻,轻轻说道:“太后娘娘送了一个宫女过来,指明是要伺候皇上的。李公公让她在西暖阁当差,皇上可知道么?”
  陆旻颔首道:“朕知道此事。”
  苏若华抬眸扫了他一眼,嗔道:“皇上知道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么?若是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让她在跟前服侍。”
  陆旻哑然,半晌长眸轻眯,失声笑道:“你吃醋了?”
  苏若华竟点头说道:“对,我就是吃醋了。皇上宠爱的女子,是个妒妇,皇上头一天才知道么?原来皇上跟我说的话,都是哄着我玩的。哄到手了,也就都是马棚风了。今儿还只有这么一个,明儿看着满宫的花红柳绿,更要把持不住了。我就是个宫女罢了,哪里敢和谁争短论长。七郎就是个骗……”话未完,余下的便都被陆旻堵了回去。
  她原本只是借题发挥,随口说来取笑,但说着说着,倒把自己心里的妒火给逗起来了。
  虽然明知那玖儿才进养心殿,陆旻也不可能跟她有什么粘连,但他竟没不准她在跟前,在苏若华眼中这就是暧昧。
  她也头一天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样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
  陆旻倒是从未见过她这般吃醋撒娇的模样,她向来端庄自持,极其守礼,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温文含蓄的神情,想看她喜怒,还真是件难事。没想到一个玖儿,倒叫她吃起醋来,那娇憨妩媚的神情,令他心痒难耐。
  他正当青春年少,气血方刚的年纪,又才尝过荤腥,眼下正是一点就着的时候,同心上人这么耳鬓厮磨了一阵,登时便按捺不住了。
  这春凳形似矮床,虽窄了些,但勉强亦能躺下。
  陆旻亲吻着苏若华,半强硬的将她按在了春凳上,粗嘎着嗓音扬声吩咐道:“无朕的吩咐,不许人进来!”
  外头侍奉的太监,遥遥应了一声。
  苏若华满面晕红,眸光在他身上流连,忽想起了什么,忙忙的错开,落在一旁的牡丹花上。
  陆旻一面解着衣带,一面低声呢喃道:“越说越起劲儿了,七郎几时骗过你?”
  这若换做平常,依着苏若华那害羞端庄的性子,必定是不会答应陆旻大白天在这书房里胡为。然而今日有了那桩事,她心中莫名生出了些许焦躁,只想同他好好的厮缠一番,仿佛如此她便霸占住了这个男人。
  陆旻,是她的男人。
  不多时,西暖阁里便传出了些许令人耳热心跳的暧昧响动。
  “……七郎,头发要拖在地下了……”
  “你自己先挽着些……”
  玖儿收拾了残局,回庑房略做了些休整,算着时辰差不离该当值了,便往西暖阁来。
  走到门上,守门的太监却拦了她:“玖儿姑娘,皇上吩咐了,不许人进去。”
  玖儿微笑道:“这位公公,我是来当差的。”
  那太监面无神情,依旧说道:“姑娘还是待会儿再来吧,这会儿功夫皇上谁也不会见。若是我放了姑娘进去,皇上非杀了我的头不可。”
  玖儿有些诧异,正想再问什么,却忽听得那屋中微微传来些许男女低语。
  她虽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但这宫中的女孩儿早熟,何况为了筹谋,朱蕊也早私下教了她这些事情。听见这动静,玖儿顿时臊的满脸通红,一手掩口,不敢置信的看着那遮掩内里春光的珍珠帘子。
  这苏若华竟然如此的不知羞耻,青天白日在这书房里勾引皇上!
  果然如姑姑平日里私下叱骂的那般,这女子就是个狐媚子,妖媚惑主,恬不知耻!
  玖儿暗骂着苏若华毫无廉耻,心中更多的却是愤懑不平。
  适才在御膳房,才被这苏若华给拿了个下马威,眼下又撞上她和皇上亲热。她这算是在向自己耀武扬威么?
  皇上算是被她霸占了,告诫自己不要染指?
  这种事上,大多人骂人无耻时,心中想的却往往是那个人为何不是我?
  玖儿立在阶下,愣愣的出了会儿神,留下只觉得乏味,欲走却又不甘,抬头却见那守门的太监,死死的瞪着自己,似是在嫌自己杵在这里碍眼。
  她面色一红,掉头想走,迎面却见李忠正踱着步子过来。
  玖儿迎上前去,微笑说道:“李公公好,替皇上办事,一定辛苦了。”
  李忠扫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为皇上办事,都是理所当然,谁敢夸口说辛苦?倒是玖儿姑娘你,才来养心殿,就忙忙碌碌,张罗着皇上的茶点,那才真叫辛苦呢。待会儿啊,我见了皇上,一定替你禀告此事,好叫皇上记着你的功劳!”
  他已去御膳房问过了那点心事宜,御膳房众人所言,与苏若华讲述如出一辙,便愈发恼火起来。
  这小妮子才进养心殿罢了,就给他捅出这样大的娄子!
  总好在那点心没真的端到皇上跟前儿去,不然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
  李忠甚是恼怒,只是碍着太后,所谓打狗还看主人面,虽说这条狗现下换了主子,但也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只好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来。
  这太后手下出来的人,怎会干这等不靠谱的事?!
  玖儿哪里听不出来,只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嗫嚅道:“李公公,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初来乍到,不懂那些忌讳,险些犯下大错。但,也没人告诉我呀。”
  李忠听了她这话,更是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这傻妮子,竟然是等着旁人一一告诉她么?
  这进宫当差的,能走上来的,大多都是人精,初来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当然是要稳着不能冒进,先安安分分的干上一段日子,从旁观摩着,不消几日这些大小忌讳就渐渐都明白了。
  想要人一点点仔细的教?旁人是你亲爹还是亲娘,耐着性子,事无巨细一一告诉?若是才进宫的,跟着师傅,端茶倒水的伺候,自然有人教。可那都是下等的宫女太监才干的事儿,这玖儿到底也是太后身侧近身服侍的宫女,竟还要如那些下等宫女太监一般,要师傅带着才成么?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太后娘娘,怎会用这样一个愚钝之人,又怎会将她送到养心殿来?
  这里头其实有个缘故,玖儿本性也算聪颖,只是自进宫来便能始终跟着她姑母朱蕊,凡事都由朱蕊提点,故此也不知自己去揣摩习学。再则,寿康宫里,朱蕊是掌事宫女,以下的宫人各个看她的脸色行事,因此对玖儿也让着几分,谁敢来阴她?
  这玖儿从未吃过苦头,便也以为宫里行走,就是这般容易。
  如今太后要用她,她独自出来行事,自然也就露了怯。
  第四十八章
  玖儿看李忠瞧着自己, 久久不语,心里便有些毛毛的,陪笑问道:“李公公, 怎么了?”
  李忠咳嗽了一声, 背着手说道:“玖儿姑娘,我适才想了一下, 这西暖阁虽说如今出缺, 但毕竟若华姑娘眼下在这儿。皇上对她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我琢磨着,西暖阁还是她来侍奉更妥帖些。”
  玖儿听了这话, 脸色陡然一变,正欲争辩,却听李忠又道:“玖儿姑娘, 你也别急,这还有个去处。长春书屋倒缺一个洒扫整理的人,这地方倒清静, 差事也不重, 你去那儿如何?”
  依着李忠的意思,这已是给了她十足的脸面。
  毕竟,他才是御前总管太监,这一宫里的人都要听他的调派。玖儿在太后跟前再如何得脸,到底是个宫女,且如今归在他手下。换做旁人, 他哪儿会问她一声!
  何况,这长春书屋的洒扫侍女,可不算什么坏差。
  这地方离着皇帝的书房近,且原就是先帝的内书房,如今陆旻虽用的少些,权做藏书之用,但三五不时还是会过去走走,还是能碰着的。
  她捅出那么大的娄子,李忠可是不敢再让她近身服侍皇帝了,日后如若再闯出什么祸来,他这御前总管的项上人头,可就不那么牢靠了。
  又及,苏若华显然不待见她,方才见着时,言语之间醋味儿颇浓,且有迁怒于己的意思。
  这一番布置,既安抚了若华姑娘,太后那边也不至于无可交代,本是个两全其美之策,李忠以为,甚是妥帖。
  熟料,玖儿却忽的轻轻笑了两声,说道:“李公公,我是太后娘娘调拨过来,伺候皇上的。正是因着皇上身边没有可靠的人,太后娘娘不放心,所以才把我拨来。你之前还说,西暖阁里出了空缺,这转眼又说补上了,叫人怎么信呢?您是总管太监,我也不敢争论什么,但只是这种事,我怕是要去寿康宫禀告太后娘娘了。娘娘十分关切皇上的饮食起居,怕不是要过问罢。”说着,她杏眼轻翻,扫了那西暖阁窗子一眼,又低声道:“养心殿里出了狐媚子,大白天就敢引诱皇上,倘或淘漉坏了皇上的龙体。这罪过,公公您担待的起么?”
  李忠听了这番言语,几乎勃然大怒。
  这毛丫头片子,以为自己是太后手下过来的人,就敢不把他放在眼里,骑在他脖子上作威作福么?!
  她当真以为,只要有太后撑腰,就能横行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