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绍珩这孩子谈恋爱,在战略上不像他爹爹蜀黍伯伯们那样没节操,管杀不管埋,基本上还是奔着共建和谐社会的目标去的;在战术上算技术流,优点是步步为营,每天刷满kpi,最后能按时按点,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一段起点有些尴尬的感情给裹圆了。
  12、红情(一)
  苏眉缓声一句“那我们打官司”,如素手轻送,摘脱了虞绍珩喉咙里的鱼钩,连尖细的伤口也弥合住了,意外之中,仿佛勾出了一点欣然余味。
  许家诸人却都是惊惑,许广荫站得离苏眉最近,一静之后,迟疑着重复道:“……打官司?”一班人面面相觑,许夫人亦蹙眉看向丈夫,许松龄沉着地打量了苏眉一眼,“黛华,自己家里的事,闹得这样生分,不好吧?”
  堂前烛焰簇动,苏眉眸若止水,低声道:“是不好,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兰荪的钱,连这里的房契我都交给母亲了。书的事,你们不听我的,那就打官司。你们告我也成,或者拣个晚辈出来让我告也成……”她说着,四周围便起了一团团的私语声,苏眉抿暗暗咬唇,提高了声音:
  “今天是兰荪的头七,诸位若是要守夜就留下,不然,就自便吧。”
  许松龄点了点头,起身对众人道:“这是今天的正事,旁的事以后再从长计议。”
  一班人搁了香蜡烛火悻悻出门,许夫人犹扶着苏眉的手道:“原是该陪着你的,可是你大哥这些天伤心操劳,身子也不好,得回去吃药。”
  苏眉送她出了院子,转回来时,见唐恬正同叶喆和虞绍珩讲说今日的事,顿觉尴尬,周身都像粘滞在隔夜的冷粥里,方才的强自镇定也散乱下来,辩解一般说道:“这样的事,大概家家都有,书香门第也不能免俗,让你们见笑了。” 她说罢,又觉得这话似是在贬损许家门楣,便急急找补:
  “有人是不清楚兰荪那些书的来历,才误会的,其实……”
  虞绍珩看不得她这种小女孩的可怜相,遂道:“师母说的是,家里人口一多,连一餐饭吃粥吃面都要起争执,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叶喆并不知道许兰荪藏书的底细,见苏眉惶急,便凑话道:“别人家里都是争房子争地争古董,也就是这样的读书人家,争什么不好,争书(输),可见是连麻将都不打的。” 说着,拈了柱香奉到许兰荪的遗像前,口中念道:“先生泉下有知也足可安慰了。”
  他这么打岔,唐恬忍不住掩唇一笑,苏眉亦勾了勾唇角,目光碰到许兰荪儒雅含笑的遗照,眼角蓦然渗出一颗泪珠,她连忙低头用手指拭了,对唐恬道:“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唐恬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道:“我再陪你一会儿,末班车还有半个钟头呢。”
  叶喆忙道:“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和绍珩送唐小姐回去,师母放心。”
  虞绍珩正在许兰荪灵前拈香,听见他不分时晌地献殷勤,也皱了皱眉。果然,苏眉敷衍着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坐到小杌子上焚纸,唐恬不声不响地做个样子陪着,眼角余光晃着了叶喆的衣角,转瞬就缩了回去,看着苏眉的侧脸,道:“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苏眉摇头,“不用,明天我舅妈和表姐来,你忙你的事吧,寒假过一半了,你作业还没做呢。”
  虞绍珩听着,随口问道:“师母要出门?”
  “不是,是这边偏僻,什么都不方便,我搬到城里去住。”
  绍珩颔首之余,细想她方才说是匡夫人和表姐来接,又说搬到“城里”却不说回家,那多半是要住到匡家去了,她家里人也是犟脾气,一个女儿丢在外头不管不问,倒也安心,“师母东西多吗?要不我和叶喆过来,省得劳动欧阳阿姨。”
  苏眉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看他,“不用了,我就一只箱子。”说罢,又对唐恬道:“你要是赶公交车,就回去吧,走到车站也要十分钟呢。”
  唐恬低应了一声,起身拿了手袋,跟苏眉招呼一声“那我走了”, 围着围巾冲虞绍珩点了下头就要出门,只不理会叶喆,仿佛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叶喆抢了两步,去替她打帘子,两个人行动参差,帘子的硬边正刮在唐恬肩上,唐恬轻呼了一声,扁着嘴怒视了叶喆一记,匆匆跨出了门。
  叶喆不留神在马蹄上拍了一记,也不好意思追出去,想要跟苏眉告辞,又觉着自己这样未免太露骨,实在不好意思,正百爪挠心的时候,忽听苏眉柔声说道:“晚上说是要下雪,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心意到了就是了。”说着,便起身送客。
  她如是一说,叶喆更加讪讪,却也正好就坡下驴,“呃,那我们就先回去,师母……您保重身体。”绍珩也只好一并告辞,临出门时,他脚下耽了一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对苏眉道:
  “刚才听师母说要打官司……家务事当然是以和为贵,不过,要是真走到那一步,我可以给介绍几个内行的律师给您。”他声线温和,压低之后,一字一句,妥贴里透着稳重。
  苏眉怔了怔,忽然从心里到指尖都觉得倦,像是一路在网里挣扎跳撞的鱼,只剩下扇腮的力气,“多谢,但愿……不用吧。”
  12、红情(二)
  她不是刻意熬夜,只是想睡也睡不着。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下大了她才看见,墨青的夜幕里,一团一团顺着风势斜卷着飘下来,簌簌有声。家里的茶叶吃完了,她捧着一杯白水取暖。
  窗外,积雪压坠了树枝,隔壁院子里养了一笼芦花鸡,许是哪知睡梦里被挤了翅膀,闷闷地咯了一声:再远一点,有小孩子在哭;更远的,暗哑的胡琴声飘袅一线,便不知所踪……她从不知道,深夜里有这样多的声音。她还没有分辨完,天就亮了,窗格从乌青到灰绿,再到淡淡一层透明的碧色堆着半格白雪。
  苏眉才梳洗完,便听得外头有人叩门,以为是匡夫人到了,不料开门一看,却是许兰荪的堂嫂母女和许广荫三个。
  那堂嫂进了院子,四下打量着道:“你今天搬走,东西都收拾妥了吗?我们来瞧瞧,能帮的,也搭把手。”说着,自掀了帘子进房。
  苏眉最后一个进来,也不在意他们到处嗅探,“收拾好了,不麻烦您。”
  堂嫂看了一圈,面色微沉,“你的东西呢?已经搬走了?”
  苏眉偏了偏下颌,朝门边示意,“我就一只箱子。”
  堂嫂狐疑地走过去,思想片刻,竟探手拎了拎放下,回头对女儿和侄子笑道:“你婶娘这箱子不沉,待会儿你们帮忙拎到车上,也不费力。”一时心虚,又觑了觑苏眉,见苏眉冷眼看着,倒也不恼。
  “好东西也未必沉哪!”许广荫轻幽幽地说了一句。
  苏眉霍然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婶娘莫急。”许广荫踱到苏眉面前,盯住了她,仿佛要为自己的高明论断找出证据,“我叔叔家里的东西也没个清单,不知道婶娘这回都带什么走?”
  苏眉退开了一步,却并不避他的目光,“这里的东西都是我们结婚以后置办的,就算我拿了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平素不爱说话,姿态清矜娇娜,许家人也没见过她几次,只觉她是柔弱少女,此时偶一乍出硬刺,许广荫也是意外,哑然了片刻,目光不经意扫到书案上的一架古琴,忽然挺直了身子道:
  “婶娘这话不对,喏——那琴就是我叔叔从家里带来的,是我祖父的遗物;所以这里的东西,您未必能拿。”
  “你这么说,是要查我的行李?”
  许广荫道:“我一个做晚辈的,当然不便翻您的箱子,好在伯娘和堂妹在,请她们看一看,想是不打紧的。”
  苏眉转眼看她堂嫂,见那妇人小腿几乎要贴在她箱子上,仿佛是怕她来抢,一阵好笑一阵心酸,轻轻一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好,你们看吧。”
  堂嫂母女拎了箱子进房查看,见里头除了几件衣裳日用,便只有一个丝巾包袱,浅杏色的底子绣着苍绿淡墨的山水纹样,四边有两寸多长的缃色流苏,摸上去温软滑糯,一触即知是好料子,这样的丝巾居然用来包东西,里头的东西可想而知必是矜贵的。三两下抽开,里头却是厚厚一沓文稿和一个书匣——母女二人吃不准这两样东西究竟值不值钱,便捧到了客厅:
  “广荫,你瞧瞧这些稿子和书……”
  “那是兰荪的书稿。”苏眉一边说一边从那堂嫂手里将东西接过来放在桌上,正要动手码齐,看有没有错乱;许广荫却把那书匣抽在了手里,打开一看,轻笑着道:
  “呵,师母好内行!这《玉台新咏》一看就是宋版书,您还把我叔叔的稿子搁在上头打掩护。”
  苏眉诧异抬眼,厌恶地看他,“这不是宋版,是明小宛堂赵氏覆本。”
  许广荫闻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犹自辩解道:“……古书的事,怕你也说不准,再说,不管是明是宋,这必是矜贵的,要不然你包它做什么?昨天你说书的事打官司,今天就私带我叔叔的藏书,你这又算什么?”
  许兰荪身后诸事,苏眉自觉冰心玉壶,情至礼尽,这两册书不过是她平日拿来作消遣的,但确是版本精良,价值不菲,此时听许广荫以此指斥自己挟私,愤郁之下,只觉指尖冰凉,“这书不是刘先生那批藏书里的,是今年别人才送给他的。兰荪的藏书都在后面偏房里,我贴了封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