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端
  日子很快过去,已经到了年末。陈更又去找了几次媛媛,有几次还碰见了她的父亲,一个老实朴素的中年男人。对于一个主动来辅导作业的免费老师,他自然是很乐意。陈更有时会借着打印和媛媛聊天,知道了她喜欢看《草房子》,还订过学校的英语杂志,于是也送她一本词典,还有新概念英语的第一册。
  就要升入初中,b市的超级中学入学除了学区房之外,还可以考自主招生考试,形式和六年后余微参加的高校自主招生考试异曲同工。媛媛没有学过奥数,陈更自己也忘记了不少,只能恍惚记起自己曾经华罗庚杯拿了b市的一等奖,因此免去了笔试。
  她有时乐观地想,媛媛说不定能在华罗庚杯一举夺魁,但对于完全没学过的她是个根本不现实的任务,而学区房是更不可能的事。每当她得出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陈更都只能摇摇头,深深地叹气。
  几近年关,上午媛媛父亲发来短信说一家人回了乡下老家,陈更祝他们一家新年快乐。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她准备去机场接王应呈。她早早地做好了攻略——哪一家火锅好吃,哪里看夜景最美,甚至地铁坐哪一条线。
  陈更到机场的时候刚好收到王应呈的短信,说飞机已经降落。冲进航站楼,她迅速在滚动着的航班号里找到北京来的那一班,找到了出口。陈更在人群角落等了一会,想着往王应呈出来的时候自然会找到她,然而这样实在有些不热情,她还是往人群前面挤了挤。
  忽然感觉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转过头去,看到王应呈带着笑,扶着脖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没托运,出来得比较快。“
  陈更恍如大梦初醒,总觉得他的出现像是踏破了次元壁,很不真实。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接过他手上的包赶紧说,”欢迎来b市玩——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王应呈不着痕迹地把包又拿回去,然后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我们现在去哪里,陈导?“
  b市最出名的是夜景。和北京不同,b市倚山筑城,高楼鳞次栉比,伫立在两江交汇处,夜晚从山上可以看到流光溢彩的楼宇和倒映在水中的斑斓。陈更计划晚上带他去山上的观景台,顺便在那里请他吃火锅,领教真正的麻辣味道。
  高中时的第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也是定在她今天定的火锅店。刚刚上高一,还没能从从前的回忆里走出来,一次组织的活动竟然来了一大半人。她抱着能遇见徐行的希望来了,觥筹交错的末尾才看到他姗姗来迟,坐在了角落的一桌。
  徐行刚坐下,一些初中的朋友去找他碰杯,还有几个鼓起勇气的女生。一反常态地,徐行笑着和他们一一寒暄,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徐行上高中好像变了很多,不再像初中一样沉闷,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陈更想。不在一个班,她能看的常常只是他的背影,无论是在图书馆的、在竞赛教室的、还是闲散地斜倚在篮球场边的。选修课时,她偶尔会听起十班的同学提起徐行的名字,说他周末要参加物理竞赛集训;说他英语月考考了145,年级第一;说他选课人品爆发,居然是班上唯一一个选到网球课的人。陈更就是在这样的碎片里默默拼凑着他的近况,不然他们就真的成为了陌生人。
  陈更继续回想,想起那次聚会大家起哄,一行人浩浩荡荡压马路去了观景台,在吵嚷的人群中,她悄悄看他的侧脸。华灯初上,璀璨的灯火交织着,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她还是没忍住,挤到徐行身边去,叫了他一声。徐行没有转过头,他低着头应了一声,陈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嗯”。
  时隔多年,陈更已经记不清她是怎么打破这尴尬场面的。剩下的回忆碎片里,她问徐行在新的班上怎么样,徐行答道还行。之后,他也照葫芦画瓢似的抛给她相同的问题,她也说,一切都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她那时候很想他。陈更问过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他们会不会就会重拾那些回忆,在学校里也不会假装互相不认识。只可惜,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去捅破这层沉默,只是肩并肩在观景台默默站了很久。
  放弃吧,不可能的,陈更那时就这样对自己说,你们只会越来越远的。
  徐行在毕业那天从前线逃走,他们的承诺化为灰烬之后,她就不应该再燃起任何希望的。余微和她在食堂吃饭时曾说,徐行其实是个很傲气的人。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失败,所以他中考后无法面对陈更,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没进夏令营,也许拿不到领军名额,也许去不了t大。
  余微说得对。陈更在出租车闭着眼,回忆那一天晚上周围的喧闹和她和徐行之间的沉默。记忆中,他总是在她前面,她偶尔没考好时他会温柔地安慰,但他从没对她展现过自己脆弱时的模样。
  王应呈在她身旁安静地坐着,似乎是怕吵到她打盹。陈更偶尔听到快门的声音,也许是在拍窗外的景色,毕竟b市不像北京一样平坦宽阔。知道车停下来,王应呈才推推她,她假装自己刚刚睡醒,匆忙把钱付了,下了车。
  陈更订了一个位置很好的包间,可以从窗外看到灯火辉煌的夜色,不用去观景台。她把菜单推给王应呈,他却说想要尝试本地人的口味,于是陈更不客气地点了红汤。
  南北差异让人新奇。陈更推荐王应呈尝试本地的冰镇豆奶,教他火锅要怎么打调料,他学得有模有样。闲聊的时候,陈更忽然才想起,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她是需要把人送回酒店的,于是她问王应呈住哪里。
  他说是市中心的威斯汀。陈更知道离这里不远,那栋楼就在隐匿在对岸灯火通明的繁华里。酒店下坡不远处就有美食一条街,她给王应呈规划的两日游的站点之一。
  陈更说吃完饭后送他回去,王应呈说谢谢。吃完后消食,他们在包厢的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夜景。她把额头靠在玻璃窗上,努力辨认,指着一栋闪烁的摩天大楼说,“你住的地方就在那里。”
  “那我就住在这片繁华的夜景里啊,好幸运。” 王应呈对她眨眨眼睛。陈更看着他笑的样子,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哲学社聚餐的时候:他们在国贸吃完晚饭,穿过那一条闪亮而璀璨的银河回家。陈更想,王应呈好像一直生活在这样明亮闪耀的水晶球中的——他的家在富力十号,他也在附近里上学,附近有购物中心,一切生活好像都发生在这样的小世界里。所以他说他没有去过城中村,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陈更自己,不知道拿不出上奥数的钱是怎样的,媛媛对未来的期待和她的有何不同。
  这样的王应呈去农村里做志愿者,即使陈更知道他的善意,却仍然觉得不忍。可是她不想在远方的客人来的第一晚就打乱他的好心情,于是陈更把这些想法暂时抛之脑后。
  她打起精神,问王应呈,“b市怎么样?夜景好看吗?”
  “和北京很不同。”他轻轻地说,“原来你就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了快十七年啊。”
  “是啊。” 陈更说,“不过,这样繁华的地方只是b市很小的一部分。这些恢弘盛大的灯火,也只能在这里见到了,那不是平时普通的生活。”
  “那你平时一般都在哪里玩?”王应呈饶有兴趣地问她,忽然提议,”之前听你说,在你的中学待了快五年,可不可以去那里看看?”
  陈更不知道她的中学有什么好玩的,虽然的确在b市算是个景点。那里埋葬着她挣扎着想要抹去的记忆,但既然客人点名要去,陈更还是装作坦然地笑笑说,“当然了。你可以去体验体验高考的感觉,他们高叁明天才放假呢。”
  回程的路上,陈更指给王应呈看连接两岸的一条条飞虹般的桥,他在北方很少见到。车停下后,陈更帮他提了一个包,熟练地带他上52楼登记入住。
  她自己有时也来这里吃饭。53楼还有一家火锅,可以透过玻璃地板和落地窗俯瞰cbd的夜色,余微第一次考到年级第一时她们来这里庆祝。时光如梭,余微此时正在教室里上着晚自习,而陈更在向她新的朋友展示着她的生活。
  登记完入住后,陈更帮他把行李放到门口。王应呈似乎看出她有些累了,边往房间里搬行李边说,“你先回去吧,已经有些晚了。我给你约个车。”
  陈更连忙摆摆手说不用。她站在门口,摸出手机给父母发了个微信,说自己要回来了,还附加了几张夜景。陈更埋着头打完字,才发现王应呈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靠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有些尴尬地把视线从他的目光中移开,却又扫到他的深深的酒窝。
  “谢谢你,今天我很高兴。”王应呈开口,说着又把手里的礼物递给她,“这是我的谢礼,也算是新年礼物。”
  “我现在可以打开吗?”陈更问。
  “最好回去再打开吧。”王应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觉得的这次支教也许意义不大。最初我的确觉得给留守的孩子们讲我喜欢的东西还能陪伴他们过年是两全其美,现在却觉得有些居高临下。可我觉得,就算只有一点点影响,也比没有好。”
  站在五十楼的高空中,陈更望向走廊的尽头,玻璃窗外是环球金融中心闪烁的霓虹灯,她母亲在wfc里的律所工作。陈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要求指责他的居高临下,至少在此刻,他们都是一样的。想要以真诚的心待人,却不自觉地把自己拥有的都当作理所当然;无法完全放弃自己的幸运,却想要挣脱它带来的光环。
  陈更对媛媛的未来既期待又害怕,想着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然而不知道做出的这个选择是不是那个正确答案。
  王应呈送她下楼,陈更目送他上电梯后把包装纸拆开。王应呈把他备课的笔记都整理好打印了出来,还有几包零食,对陈更上学期偶尔提起过的稻香村。夹在中间的,是一张贺卡,是他手写的新年快乐,祝她来年天天开心。
  陈更鼻子一酸。那个被她丢掉的书签背面,有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时过境迁,当另一个人也赠予了她这份永远无法实现的祈愿,她已分不清谁的祝福更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