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
  等临街的店铺陆续挂上红灯笼,店主贴出休假的时间表,陈希装上电脑,披上羽绒服,从热带回到亚热带。
  出了高铁站转公交车,才在家人群里报上行程,林月的消息就来了。
  “你在家呆五天对吧?”
  眼前浮现室友几个小时前黏黏糊糊舍不得她走的样子。
  确实有些不一样。
  狗狗不会发消息。
  她回复:“对。”
  “我想你了。”
  ……意外地直白。
  陈希耳朵发烫,想了想,打下几个字:“乖啦,很快就能见到了。”
  车上没有多少人,紧赶着除夕回家的人不算多。公交车一路经过繁华和不繁华的路段,颜色鲜明地标示出价格。红色多的是又繁华又贵的,绿色多的是不繁华但贵的,不红不绿土不拉几的地方相对便宜,不红不绿灰不拉几的地方最便宜。
  霓虹也换了颜色,却红不过堵车时成片的尾灯。车厢里没开灯,乘客脸上映得红扑扑的,陈希觉得自己脸上一定也像是带着喜气。
  下车时天已经黑透了。
  小区花圃前站着自由女神,来自山东临沂。为了烘托过年的气氛,物业给女神的火炬改装了七彩的灯。
  一路经过成排的杜鹃、冬青,枇杷树、小叶榕和广玉兰不久前修剪过,都老老实实呆在花圃的范围里。
  出了电梯左拐,熟悉的门上还贴着去年的福字和对联,一点没旧。对联上猪年的“者”字是用毛笔写了贴上去的,她掀开看了看,下面露出半个“句”。
  ……也不用在这种地方偷懒吧?
  门才推开,浓郁的香气就扑了出来,电视声混着爸妈说话的声音。
  陈爸声如洪钟:“……钱钟书这个人不仅学问好,人品也真是好啊!别人让他帮忙看行李,他就真的一直看着不走,火车都误了。”
  “钱钟书?你确定是钱钟书?”陈妈语带调侃。
  “不是吗?”
  “季羡林啦。”
  “哦,对对,钱钟书是学问好又刻薄的那个,不可能给人看行李。”
  “嘿,还是我给你转发的文章嘞。”
  陈希只觉得浑身都松软了下来,站在门口一时走不动路。
  横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陈小弟先看见了她,冲过来把她往里拉:“老姐回来了——可以吃饭啦!”
  陈妈大笑着抱住她,“哎哟,我的女儿回来了!”
  陈爸把大汤碗放在餐桌中间,“刚好刚好,来吃饭。”
  是杂菌炖鸡,那股让她腿软的香气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香菇、茶树菇、黑木耳泡发,杏鲍菇切片,细山药切成小段。鸡处理干净上锅加酒和香料炖着,等用筷子能戳进肉里,把配菜一齐倒进去,小火慢炖,要吃时再盛出来。
  林月给她做过一次,要花两叁个小时准备。
  梭子蟹膏肥体壮,一口咬下去,白色的蟹肉喷出鲜甜的汁水。是早上六点不到渔民往菜市场送货时掐着点去买的。
  一同买回来的还有两指粗的皮皮虾,蒸熟之后,背上中间一条紫红尤其浓重。用筷子从尾巴插进去,撬起连片的腹肢,浅粉色的肉裹着艳红的膏。摊主还送了两条水潺和一把杂鱼,陈爸舀了黄豆酱,做成海鲜杂炒。
  还有陈妈爱吃的素菜,黄豆芽和芹菜炒在一起,炒莴笋片出锅后撒上一把虾米。
  陈小弟嘀咕着“老姐回来才吃这么好”,努力扒饭。
  陈妈夹着菜,感叹道:“你爸真是厉害,我就烧不出这样的菜。”
  陈爸嘿嘿地笑,“你妈就是不愿意学。”
  “那你也没有教我啊。”陈妈指着海鲜杂炒,“这个怎么做?”
  “很简单的。油烧热,放蒜炸香,再把这些鱼啊虾的倒下去,翻几下就熟了。加点酒,加点糖,再加点黄豆酱,翻几下,再加点水煮开,就好了嘛。”
  “哪有那么容易,加糖是加多少,加点是加多少?”
  “加点就是加点啦,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陈妈笑眯眯伸出大拇指,“这就是我不行的地方,还是你厉害。”
  陈爸暗自高兴,嘴上还是嫌弃:“又瞎说。”
  陈小弟在桌子下踢踢陈希,看看陈爸又看看陈妈,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陈希看得直乐,吃掉了两碗饭。
  饭后陈小弟负责洗碗,陈爸出门散步消食,陈妈拉着陈希试验她最新学到的草药汤泡脚大法。
  浅褐色的沸水冲进泡脚盆里,扬起白色的雾气。
  陈希在雾气里昏昏欲睡。
  陈妈朝她翘了翘无名指——手指异样地弯折着,指节肿大,“你大姨扎的,哈,刚好勾住水壶把。”
  陈希托着下巴笑。陈妈把这段往事当故事说过。
  十来岁的大姨和五六岁的陈妈拿着针线玩。两个小孩互相恐吓,“你敢扎吗?”“我敢!”“你扎试试。”“真扎了!”
  大姨扎穿了陈妈的无名指关节,扎断了指筋。外公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做得起手术。陈妈左手无名指从此只能屈曲着,再也无法伸直。
  少女陈妈下河抓鱼,总有小鱼从无法并拢的指缝中溜走,她每次都要在水边痛骂自己的大姐。
  “你大姨啊,今年夏天的时候出家了。”陈妈云淡风轻地说。
  陈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出、出家?”她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情况?”
  “她觉得自己做人太失败,会下地狱。她那个性你也知道,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外婆还在的时候她没少把外婆骂哭。”陈妈叹了口气,“她大概是听了讲经吧,说不孝的人会被鬼吃掉。加上外婆又是突然走的,她大概是记在心里了。”
  “这样就出家了?”陈希难以置信。
  “当然不止啦。你姨夫哪里肯啊——连你哥一开始都不肯,你姐倒是看得开。你大姨本来是想先去同村的庙里住一段时间,修行修行,再看看能不能剃头发。你姨夫去庙里闹,把她拉回去锁在家里。她就翻窗逃跑了。”
  “就逃去出家了?”
  “哪有那么方便。她先搭车去了咱们老家那边的寺里——记得吧,就是你小学旁边那座——想求师父帮忙。寺里的师父说太晚了不方便接待外客,她想先找个地方住,然后就在夜路上见鬼了。”
  “真见鬼了?”陈希皱起眉头。
  “她说的嘛,说有鬼在后面追她,要拖她下地狱。她吓得一路跑回寺里,敲门求师父救命。师父看她吓得实在厉害,就收留了她。那时候你姨夫还到处找她,都报警了呢。”
  陈希说不出话来。
  “后来寺里的师父帮她搭线,找人送她去临县山里的尼姑庵。在很深很深的山里面,车开不进去,后面要靠走路才能到的地方,警察也找不到。”
  “然后姨夫就……同意了?”
  陈妈嗤之以鼻,“他同意才见鬼呢。你爸不是和他在一个厂嘛,你爸说他没事就骂大姨,骂她抛夫弃子。不时还要去同村的庙里闹一闹,说人家把他老婆弄走了。庙里的尼姑可烦他了。”
  “我的天……”
  “你爸还劝他,说既然如此,不如看开点,大姨已经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就随她去吧。”陈妈摇着头地笑,“你爸在他家族里已经够开明啦,要是你几个叔伯,搞不好要抄家伙一起找呢。”
  陈妈把一个泡脚盆推给陈希,“你试试。”
  母女俩捋起裤脚,把脚伸进各自的泡脚盆里,同时舒爽地叹了口气。
  陈希努力寻找词汇,“大姨她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孝?”
  “不止吧……你大姨是个命苦的。她从小力气比男人大,家里的重活都是她和外公干的。家里吃饭也是让她和外公先吃饱,剩下的外婆和我们其他几个姐妹再分。她也想读书啊,可她读书去了,活谁干?你外公让她嫁给姨夫——你外公嘛,就是个暴君。她性子烈,喝了两次农药,都救过来了,最后还是嫁了。”
  陈希想起以往去大姨家拜年时,她笑嘻嘻给自己塞红包的样子。
  “妈,你帮她跑的吧?”她试探地问。
  “我大姐,我当然帮她!”陈妈一拍大腿,“她出家之后可高兴了,个性大变。我上次和她视频,她胖了不少,应该是心里放下了。”
  “她就待在山里不出来了?”
  “才不呢,那多没意思。”陈妈笑眯眯,“她说她发了愿了,等认字认全一本《心经》,就去青海那边的寺里住几年。她都没去远的地方旅游过,正好去看一看。”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陈希掏出来一看,又是室友的消息。
  “我蒸了红薯当晚饭,现在正在看你的书。”
  像是行程报告一样。
  她有点想笑,“我爸做了一桌的菜,父爱如桌餐。”想了想,她补上一句,“我爸也做了杂菌炖鸡。”
  “你回来我再给你做。”
  “大恩不言谢!”
  林月没再回复。她把手机收回口袋,抬起头,发现陈妈盯着她笑。
  “干嘛?”陈希莫名其妙。
  “谈恋爱啦?”
  陈希思考了一会儿,痛快答应道:“快了,成不成很快就知道了。”
  陈妈突然想起什么,擦了脚起身,“你前男友,那个小男孩,前段时间还寄了请柬来呢,要结婚了。”
  “我操,”陈希脱口而出,“他怎么有咱们家地址?”
  陈妈拿回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我给的。他打电话问我。”
  陈希惊讶道:“我都屏蔽他两年多了,你们居然还有联系?”
  当初刚和前男友确立关系,陈爸陈妈带着陈小弟来旅游,她就顺带介绍双方认识,一起吃了个饭,留了联系方式。
  分手之后前男友还是按时给她发节日祝福,她眼见心烦,发了moveon的祝福语之后拉黑了对方。
  没想到陈妈居然还和他有联系。
  “他挺有礼貌的,节日都会记得给我问好。头一两年还问起你的情况。今年倒是不问了,原来都要结婚了呀。”陈妈把信封递过来,“我还没拆,怕里面有什么写给你的东西,我不方便看。”
  陈希擦干脚,拿着信封回了房间。
  她坐在床上,拿着请柬犹豫不定。
  想起前男友写过的情诗,她打了个哆嗦,咬了咬牙,猛地撕开了信封。
  没有预想中的像是信纸的东西。
  她大大松了口气。
  请柬是白底红边的一长条,上面是红色镂空的双喜,下面写着婚宴地点和时间,是在年后。
  她倒了倒信封,里面掉出一张拍立得照片。看着像是加大版前男友的人,搂着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两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背景似乎是某处篮球场。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给林月发消息:我没给你看过前男友的照片吧?
  林月:?
  陈希:他要结婚了,给我家寄了请柬和照片。
  她把照片放在腿上,拍给林月看。
  照片才发出去,新一条消息跳了出来,是沉寂已久的小学同学群。
  发消息的是小学时的班长。
  “黄社寒的葬礼大年初七10时在镇殡仪馆举行。想搭车的同学可以联系我一起走。还在镇上的同学尽量去一下吧,送送他。”
  陈希的笑容消失了。
  黄社寒是小学时班上的明星男孩,长得像龅牙版的谢霆锋,颜值坚挺一直到小学毕业,班上一多半的女孩暗恋他。毕业时她还要过他的纪念照。
  手机再度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林月。
  陈希接了起来,另一头传来隐隐的风声。
  “你在阳台上吗?”她问。
  “是啊。我在阳台喝牛奶。”
  “怎么想起打电话?”
  “想听你的声音。”
  她听得脸颊发烧,“现在听到啦。”
  室友的声音有些惊讶,“你回家之后,语气软了好多。”
  “操你妈!”
  “现在恢复了一点。”
  陈希挠头,“干嘛啦?打电话给我。”以往都是只发短信,连消息都不怎么发,更不要说打电话。
  “前男友的婚礼,你会去吗?”室友认真问道。
  她叹了口气,“当然不会,去给人添堵吗?”
  “为什么叹气?”
  因为突然知道了很多事……
  “因为岁月如梭。”陈希感慨道,“前男友胖了好多。”
  室友在另一头沉默了。
  “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说给你听。”
  室友突然孩子气起来,“拉勾?”
  “拉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