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让暮晚摇看得着急无比。
  刘文吉一下子失去力气,跌靠在言尚怀里,发出惨痛哭声:“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样!”
  暮晚摇怔然看着这一切。
  她走过来,蹲在言尚身边,拉住言尚的手,看他手上被咬出的血。刘文吉崩溃大哭,春华已去王府,暮晚摇只安静地蹲在这里,看着言尚的手。
  言尚侧脸来看她一眼,目中依然温润。
  他低声与她笑一下:“没事,别担心我。先带刘兄回去。”
  暮晚摇握着言尚流血的手,一言不发,脸色冷淡,她只是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能从刘文吉和春华的悲剧中走出来一点。
  她知道,她是不可能放下这个人的。她的理智让她远离,她的心让她靠近。
  言尚太好了……哪怕他对谁都好,她也不可能会舍得放开他的手。
  第62章
  春华离开公主府入晋王府, 只是一段极不重要的插曲。因筹谋此事的人的目的没有达成, 没有达成目的的筹谋,便也没有意义。
  如今长安士人中最津津乐道的, 还是言尚言素臣。
  又有小道消息,刘相公曾想让言尚直接进中书省, 却被言尚拒绝了。因言尚仍想试一试十月份的制考。
  众士人, 便又是错愕, 又是嫉妒, 又是羡慕,还很惋惜。
  中书省是何等重要的朝廷一部!若是能进中书省,日后就算不能为宰为相,也前途光明……士人们百般奋求而求不得的前程, 被言尚轻易拒绝。哪怕言尚此人人品为人所称赞,此举却到底让人羡慕嫉妒, 让人心情复杂啊。
  不说寒门子弟嫉妒,就是世家子弟,一时都有些绷不住。
  言尚的风采传遍长安城的时候, 赵灵妃正在家中小武场提着抢练武。
  赵家公赵野是当朝国子祭酒, 国子祭酒这个官职, 品级高,但清闲清贵, 是文臣们非常羡慕的一个官职。
  然而这种没有实权的官职不能接触实政,对于一直努力攀附权势、想让家族更进一步的赵公来说,他是非常不喜欢自己这个官职的。
  赵公沉着脸走进自家后院, 又听到了小武场那边传来的舞刀弄枪的声音。这让他一下子更为头痛——想要权贵没有,是种痛;自己一个文人有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女儿,也是种痛。
  但是今日再听到赵五娘在家里练武的动静,赵公不像往日一般提起女儿就头疼,反而若有所思。
  赵公问身边小厮:“五娘最近都在做什么?可有出门?”
  小厮回答:“娘子大部分时候都在练武、读书,偶尔出门,也不过是去酒肆喝喝酒,听听说书。”
  小厮多嘴一句:“娘子最近没有惹祸。”
  赵公瞪眼多嘴的小厮:没有惹祸都能成了一个女孩子的优点了?!
  赵公一甩袖,去了自己家里最不得自己喜欢的地方——小武场。
  日光下,他站在长廊角落,看到少女娇小,一身骑装,额上渗着的汗在日光下发出珍珠般的光。
  她目光明亮专注,手持长枪,在空旷的武场中武得赫赫生风。每一抡,都有破空风声,让围观的家中仆从心肝战栗。
  然而这般暴力的娘子,相貌又娇俏明媚,她停下来时侍女给她滴汗,她便又笑得无忧无虑了。
  赵公哀叹口气。
  心想五娘子说亲不易,除了自己的原因,也有这个女儿武力太强的原因。早知今日,以前五娘还小的时候,就不让五娘总跟着杨嗣那小子混了。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赵公唤道:“灵妃!”
  赵灵妃立在武器架旁擦汗,听到自己阿父的唤声,扭头看到人,她诧异了一下。因自己阿父讨厌自己练武,父女二人经常为此争吵。赵公是连回内宅都宁可绕远路,也不想路过小武场的。
  赵灵妃跑了过去,在赵公眼角直抽的凝视下,廊外的漂亮女儿连路都不好好走,她手在廊外栏杆上轻轻扶了一把,人就灵活无比地跳了过来,跳进了长廊里。
  这跳跃的高度和能力……一般郎君也做不到吧?
  赵灵妃笑盈盈:“阿父,你今天怎么来看我来啦?难道是又要我去相看哪家好郎君么?我说了,你挑的那些,我都看不上!”
  赵公说起这个就生气:“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打打杀杀,旁人好郎君还看不上你呢!谁不怕把你娶进门,被你打得半身残废?”
  赵灵妃踢着脚下石子,漫不经心道:“我是讲道理的,又不是见谁都打。好好的郎君我打人家干嘛?不做恶事我打人家干嘛?有的郎君自己做的坏事一堆,还嫌我不够温柔贤惠……世间却也有郎君是真的朗如明月,君子风范。这种郎君我只会敬佩,才不会打。”
  她是又想到了言尚,说话间便多了很多惆怅意味。
  又隐有些脸红。
  赵公看着她这样,顿一下道:“那个言二郎,你最近没有再去找过他了么?”
  赵灵妃偏头,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盯着自己父亲:“你不是不喜欢我去找他么?说他贫寒配不上我们?我早就不找他了。”
  赵公咳嗽一声。
  然后郑重道:“我现在发现是为父太过狭隘了。言二郎是个人物,你若喜欢人家,怎能我说你两句,你就放弃了?”
  赵灵妃当然不是因为自己阿父的两句话而放弃的。
  她盯着赵公半晌,似笑非笑:“哦,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看言二哥的名望在长安传播,又知道连刘相公都欣赏他……你着急了,觉得这种人物应该拉拢。所以你想起我来了,希望我靠旧情,拉拢言二哥,帮你在官场打开局面,帮赵家再上一层楼。”
  听女儿唤言尚为“言二哥”,赵公心悦女儿和言尚的关系好。
  又听女儿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心思,赵公又难免难堪。
  他恼怒道:“我这也是为了家族好!”
  赵灵妃望天,不屑地:“哈!”
  赵公:“总之,我同意你和言二郎的婚事了!”
  赵灵妃手背后:“那又怎样?我才不会因为你看好言二哥,就去打扰他!”
  赵公:“……你这个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以前被我关起来也喊着要找郎君的勇气呢?”
  赵灵妃道:“我不是没有勇气。只要言二哥喜欢我,刀山火海我都敢闯一闯。言二哥不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他,我便有一腔勇气付与他。但是现在问题是,言二哥忙着考试,长安中想和他攀交情的人太多了。他已经事情很多了,我不想再去麻烦他,让他烦恼。
  “何况我目前配不上言二哥。我听说书的讲了言二哥杀那郑氏家主的事,我才明白公主殿下当日说的是对的。我听了言二哥所为,我心中又敬佩,又害怕。敬佩他只是待诏官,却敢动手杀人;害怕他这般当机立断,我若是他身边的人,若是不能理解,恨上他找麻烦,那该如何?”
  赵灵妃垂头,自嘲一笑:“总之,我现在是不配和言二哥在一起的。待我什么时候能理解他了,那时他若还没有成亲,我便去找他……我希望我早日成长起来,在言二哥娶妻之前我就能理解他!”
  赵公:“……”
  他道:“你这个小娘子,是疯了吧?整日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赵灵妃摆摆手,反正她和她阿父的思想从来就不一样。吵是已经吵了这么多年,彼此理解不了,也没必要说太多的。
  赵灵妃:“阿父没其他事的话我继续去练武了!明日我和杨三表哥约了踢蹴鞠,阿父可以让我阿母也过去看看嘛。”
  赵公:“一身臭汗,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要娴静优雅!”
  说罢怒气冲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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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时候,言尚在自己的房舍中,拿药粉为刘文吉上药。
  刘文吉呆呆坐了几个时辰,听了言尚的说法,又去洗漱了一下。现在刘文吉换下了那身满是泥土的衣衫,穿着言尚的旧衣,坐在言尚这里,发呆便发呆了很久。
  刘文吉眼角、嘴角,都被公主府的卫士打出了淤青。言尚帮他上药时,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好似一点也不疼。
  刘文吉无疑是清隽的少年郎,如此哪怕脸上有伤,也只是多了些可怜无辜的气质。只是平日刘文吉身上那种明亮的、向上的傲气,此时浑然不见。他整个人,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灰。
  言尚收拾了药粉后,坐在他对面,低声:“……总之,就是这样。春华被人利用成为了棋子,她没有办法,只能进晋王府。”
  刘文吉垂着眼:“可是她在进晋王府前,就怀孕了。如果不是有这个胎儿,不是怀了皇家子嗣,也许还有转圜余地。”
  言尚静默片刻,道:“有什么转圜余地呢?怀了皇嗣却想偷偷打掉,这是死罪。不被人发现还好……但谁能保证一辈子不被发现呢?何况,公主与我说,春华若是流了这胎,下一胎可能也怀不上了。一个女郎,若是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所遭受的异样目光,有几人能够承受?
  “你怎忍心,春华走到那一步呢?你是家中独子,你必然要有子嗣。纵使你现在说自己愿意为了春华放弃,可你父亲,你母亲会同意么?他们会如何看待春华?他们会觉得这个妖女,毁了刘家,会恨你的妻子。
  “春华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也该接受才是。”
  刘文吉捂着脸,慢慢躬身,将脸埋在了手掌中。
  他声音哽咽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言二这般讲道理,将事情拆碎了分析给我听,我如何能不明白……可是我与春华的一腔爱恋,谁能赔给我们?我只是委屈,只是不甘。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春华怀了晋王的孩子。在我知道的时候,一切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我直接跳过了生气、不甘、嫉妒……所有环节,我直接要接受我爱慕的女郎要给郡王做妾的结局。我太、太……难受了。”
  言尚无言,听到了多年朋友闷在掌心中的哭声。
  刘文吉肩膀颤抖,言尚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坐在一起,用陪伴来安慰他。言尚是个共情极强的人,他轻易就能对旁人的际遇感同身受,所以刘文吉脸闷在掌心哭泣的时候,言尚也感觉到那揪心一般的沉痛感。
  言尚低声:“别怪春华。”
  刘文吉哽咽着。
  言尚:“你过好自己的人生,她的离开才有意义。”
  刘文吉肩膀颤得更厉害。
  言尚有些迷惘的,缓缓道:“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对此无能为力。也许待你入了朝,待你有了官位,才有法子……”
  刘文吉:“有什么法子?”
  他从手掌中抬起了脸,眼圈烫红,热泪滚落。
  刘文吉发着抖:“你是想让我忍下去,怕我去做傻事,想说服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可是素臣,君子报仇,固然十年不晚。可是我该向谁去报仇呢?这整件事……是一个怪圈啊!”
  他声音变得愤恨:“我去向想利用这一切的秦王去报仇么?
  “还是去向要卖了自己妹妹的春华兄长报仇?
  “还是那逼迫春华兄长出卖田舍的郑氏一族?
  “抑或是强占了春华的晋王?
  “逼着春华入晋王府的晋王妃?
  “再或者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发展、心知肚明却出不了力的你们所有人?”
  言尚发怔。
  看刘文吉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立在屋中。刘文吉凄然的、失望的,向言尚看过来。
  刘文吉惨声:“那我要报仇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我一介文士,我是要挑战整个皇权,才能报的了我的仇么?难道他们做的一切事,是为了欺辱春华?素臣,你知道这件事中最悲哀的是什么吗?是春华和我是被牺牲的,可是我一无所知,春华无能为力。
  “我们是被牺牲的。可是整件事、整件事……甚至我和春华是最没有意义的那个部分!
  “秦王在乎我们么?他这一切筹谋难道是为了对付我和春华?晋王在乎我们么?他只是要一个怀了他孩子的侍女进他的府,他并不关心其他的。或者是丹阳公主,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这件事对他们的意义是,整治豪强,恢复天下清明。”
  刘文吉空空地站在地上,垂着脸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