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 第16节
  他也穿着军装,和这满厅满堂那么多的军官一模一样,甚至他的绶带勋章还不如一些高级将领的花哨漂亮,可却依然显得那么英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人群中沉落。
  他也在看她,站在人群之外、站在徐隽旋身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眼中墨色浓郁得厉害,隐隐有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与她目光相逢时眼神还微微一动,好像有话要说一样。
  而白清嘉却已经漠漠地把目光别开了。
  ——她终归是个矜高傲慢到骨子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被人骄纵宠爱、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曾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痕迹,可那并没有多深,蜻蜓点水般的波动也不足以让猫咪改掉自己的坏脾气,他一度的后撤与疏离让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意味着她将可能陷入被动摇被辖制的可怕境地。
  她怎么可能接受呢?
  不如就这样吧。
  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白小姐看徐冰砚的那一眼其实非常短暂,兴许统共都不到两秒钟,可落在徐隽旋眼里却是要命的。
  该死!奸夫□□!他二人之间果真有首尾!
  一时之间怒气翻涌又有要上头的意思,差一点就要闹腾起来惹出笑话,幸而被当时站在他身后的冯览暗暗拉了一把,这才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是啊,他可不能在曾副参谋长面前造次,那是大总统亲封的上将军,是他要好好敬着的人。
  回想起这个要点,混如徐隽旋也总算像点样子了,一边正着自己西装的领结一边笑容满面地走到了曾副参谋长身边,热络地叫起了“伯父”。
  曾副参谋长可算是徐振的老上级了,一早就知道他这个亲生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一时间倒没多少热情跟个晚辈寒暄,而抬眼时又意外瞧见了徐隽旋身后的徐冰砚,微微一愣,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几分眼熟,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遂问:“你可是当初在皖南立首功的那个孩子?方启正的学生?”
  这句探问颇有些突兀,兼而还把徐将军的亲儿子给晾在了一旁,围拢在参谋长身边的上流权贵们一见这场面都难免有些惊讶,遂纷纷扭过头去瞧那个无名的军官,想知道他究竟曾有过什么造化、竟能让贵人多忘事的副参谋长记住他。
  而正处在众人注视之下的那个男人却仍一切如故,似乎并未受到这从天而降的殊荣的搅扰,神情依然那么平稳沉静,在曾副参谋长话音落下之后只肃立着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举止间有种开阔又稳健的气象。
  那时便有识人之人暗想:如蛟龙见水,若凤凰乘风,此子恐终为人上之人。
  第26章 同窗 “我看那位小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
  白清嘉因十几岁就赴法兰西留学, 是以对国故颇为生疏,尚不知曾副参谋长口中的“方启正”是何方神圣,对那场发生在皖南的战役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她心中很想探知原委, 可就连这番探知的欲望也让白小姐觉得有伤自尊, 因而她当时就安安静静在人群中站着、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看着曾副参谋长眉眼慈祥地招手让徐冰砚到他身边来, 还同他握了手。
  英俊而沉默的男人不知为何竟有那么强烈的存在感,她当时明明没有在看他, 却仿佛能感觉到他正从人群外一步步向她走近,他与曾副参谋长握手时她的余光还看到了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让她恍然想起了此前在沪上的戏楼里他抓住她手臂的那个场景。
  那时也是这双手……她还记得他掌心的热意。
  而他们的靠近终究不能长久, 毕竟曾副参谋长身边永远都缺位置,有源源不断的上流人士要填上来露脸,徐冰砚很快就要从众人瞩目的位置上退开。白清嘉在他离开时极快地抬目扫了一眼, 却见那位滇地来的季思言季公子在他走出人群后朝他迎了过去, 两人相互打了招呼,竟是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
  白清嘉挑了挑眉, 旋即收回了目光。
  而徐隽旋今日既然来了, 那就免不了要对拒绝与自己成婚的白小姐进行一番纠缠。
  他此前已听了冯览的劝解,决意暂且先不把事情捅到长辈们那里去、多少给任性的未婚妻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毕竟还是爱慕她的,也不想她太难堪,只要今日她能服个软对他道歉, 并承诺往后都再不要看其他男人,那他便能以君子的风度坦然接受她,与她和和美美地签下婚书。
  他心中抱定了美好的畅想,便踱着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步子去寻她了, 彼时她正同她嫂子站在一起说话。他想他们要聊的事情总不好被外人听见,于是便打算请她跳舞,等他们在音乐声中光明正大地依偎在一起,想必她的心肠也就能软上几分了。
  可惜在他试图请她之前白小姐已经察觉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眉头暗暗一皱,心中已经在想法子脱身了。
  她先假装没瞧见这惹人嫌的讨厌鬼,同时眼睛又很快在周围扫视起来,恰碰见那位季公子从她身侧经过,遂深感这是天降的福气,于是同他招了招手,继而玩笑一般地说:“季公子方才不是要请我跳舞?现在我空了,也不知你还有没有兴致?”
  季思言原本是要去长桌上拿酒给徐冰砚的,他同他好久不见、总归要叙叙旧,却没想到这位骄矜的白大小姐却忽而说要跟他跳舞。季公子颇感意外和不解,然而抬眼一瞧,却同时看见了几步之外一脸怒火的徐隽旋和再远一些正眉头微皱看着这边的徐冰砚,于是直觉自己是卷进了一场难解难分的情爱官司里。
  这么有趣的热闹他怎么能错过?
  “好啊,”季思言扬眉一笑,显出几分痞气,“荣幸之至。”
  季思言季公子是个人精,而且还是个很会跳舞的人精。
  他跳起交谊舞来简直是行云流水,比周遭其他动作笨拙的军官们好上不知多少,更妙在行为规矩讲究礼貌,与白清嘉跳舞时手一直老老实实虚环着她,并未趁机揩油碰上她的肌肤,这帮他从白小姐那里赢得些许难得的好感。
  这少爷……倒跟她二哥有几分相像。
  此判断颇有几分在理,不过季公子可比白二少爷嘴欠,一边跳舞一边还不忘调侃打趣,同白清嘉说:“我原觉得人生得一副漂亮皮囊是顶破天的好事,不料美人也有美人的烦恼——小姐今晚被多少人求着跳舞了?可真是辛苦。”
  说着,手上略用了点劲儿,带着白清嘉转了一个漂亮的舞圈。
  白清嘉可没心思跟他说这些废话,何况方才旋转时她还在无意间瞧见了舞池外徐冰砚的身影,这倒勾起了她些许谈兴,遂不动声色地问:“季公子同徐三少爷是旧识?”
  季思言原以为眼前这位大小姐是打算闷着跳完一整支舞的,此时听她开了尊口打破了尴尬心中真是舒坦,很快便答:“自然,我同他是北洋陆军学堂的同学,一起读过三年书的。”
  同学?
  难怪他们看上去那么熟悉。
  季思言说的北洋陆军学堂想来应当正是光绪二十九年由如今的袁大总统亲自奏请设立的北洋速成武备学堂,当初除在保定公开招选了220余人以外,北京八旗也选送了约30人,其余清廷兵营各有一定数目的官兵被保举进去,至今虽不过十余年历史,可却培养出了一批杰出的将领,如今大多都在军中担任要职。
  “你们军校倒是严苛,要整整三年才能卒业,”白清嘉饶有兴致,“都学些什么?”
  季思言略回想一下,开始解释:“可不是人人都要读三年,也分队分班,譬如第一队的官长班就只需读一年,专习军事学术;我同冰砚是四队洋文班的,要学德日两国文字,这才要花三年工夫,第一年只学普通学科,到第二年才分不同兵科学习。”
  “洋文?”这又是出乎白清嘉预料的一个信息,“你们都通德文和日文么?”
  “哪那么容易?”季思言一笑,“只通一些涉及军事的术语和一些常用语,其他一概不通。”
  这倒也应该,学一门语言可不容易,遑论三年学两门。
  白清嘉点了点头,几句闲聊令她的情绪渐渐松弛起来,眉眼中也有了淡淡的笑意,又问:“那你们成绩好么?有没有被□□训斥过?”
  季思言一顿,很快回想起当初自己因成绩惨淡而大半夜被拖出去夜训的愁苦光景,嘴上却十分虚假地回了一句“尚可”,未免白小姐再追问,又主动转移了话题,说:“冰砚的课业尤其好,他毕竟是进士出身,还是方先生亲口认过的学生,军校里普通科目的□□都教不了他。”
  老实说白清嘉对这一点完全不意外,那个男人个性那样谨笃,一看便是做一事善一事的人,无论专研什么都必定成绩斐然。
  只是……
  “方先生?”她面露疑问,“那是谁?”
  难道也同程故秋一样是在北大教书的先生么?
  季思言听言却挑了挑眉,似乎对她不认识方启正方先生这一点感到十分惊讶,缓一缓又说:“白小姐果然是留洋的人,对国内的人事听得少了——那位是光绪朝的名臣,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就算袁大总统见了也要敬称一声先生的。”
  白清嘉听言眨了眨眼,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奇事。
  越在污浊不堪的世道里、出身越显得重要,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古已有之的陈旧道理。徐冰砚……她虽对他的身世背景知晓得不多,却不难猜到他并非权贵名流之后,这样的出身却能得到方启正那种人物的青睐……想必是困难极了的吧。
  他一定曾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仔细算算,倘若他真是1904年应的科举,那彼时他的年纪应当还不到十七岁,是因为这样才得了方启正的提携么?
  她皱了皱眉,又有些想不通,终于问了季思言一个自己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既如此得到器重,那徐三少爷当初又为何弃文从武去了军校?”她看着季思言,“你们是同学,应当是晓得的吧。”
  这点她却料错了,季思言并不知道,他虽在军校与徐冰砚交了朋友,可对方却始终沉默寡言、一直很少说与自己有关的事。
  他摇头说了句“不知”,并因此很快招致了白小姐不满的撇嘴,那双春色满园的漂亮眼睛仿佛在说: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算哪门子的同学?
  季公子于是感到自己被下了面子,内心遂感一阵狼狈,他咳嗽了一声,又有些不甘心,于是跟着说话气人:“白小姐倘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问他本人,左右他今晚也在、再方便不过——倘若不便当面直说,也可迂回着去同徐二少爷讨教,想来也能得到一个令小姐满意的答复。”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偏偏要提徐隽旋?白小姐生了气,原本还曼妙灵巧的舞步忽而刻意一乱,于是狠狠一脚踩上了季思言的军靴,虽然她本人苗条纤细并无什么斤两,奈何那鞋跟儿却极细,像要把厚重的军靴都一下捅穿似的。
  季公子吃痛,疼得脸都白了,心想美丽的女人果然带刺,连用来跳舞的鞋跟也能扎人,于是也不敢再说气她的话,只勉力忍着脚上的疼痛、尽量自然地跳完了一整支舞。
  音乐结束时白小姐还没消气,抬着下巴几不可见地同他点了个头、勉强算是应付了西洋交谊舞的礼节,随即就一分好脸色也不肯再给,直接扭身走了,绝情的架势让季思言属实哭笑不得。
  他叹了口气从舞池中离开,转而去寻自己的旧同窗,彼时对方正站在副参谋长官邸的大落地窗畔、婉言谢绝着一位小姐向他暗送的秋波。
  季思言调笑着凑上去,一边随手取了杯红酒递给故友,一边调侃:“怎么,瞧不上人家?”
  徐冰砚未理这句调笑,也不喝酒,转而从侍应生的托盘上换了一杯水,严肃得仿佛当这声色场是军营。
  季思言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打定主意要同他过不去,又戏谑:“也是,那位小姐固然周正,可却远及不上白家那位小姐美丽,你瞧不上也是寻常。”
  这话果然打破了同窗神情的刻板,还引得他紧皱起了眉头,季思言笃定他是要告诫他慎言了,于是当先笑起来,抢白曰:“可别说什么不可能的话来扫兴,我看那位小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情——方才我同她跳了一整支舞,你猜猜看,她一直在问有关谁的事?”
  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又痞又邪,还和当年在军校时一样没有正形。
  徐冰砚却又有些恍惚起来,一直垂在身侧的手亦微微一动,神思摇摆间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寻找起了那抹美丽的倩影,这并不困难,因为她无论在那里都是那么出挑,很容易就会牵住他人的目光。
  他看到她在灯火璀璨的厅堂中游离,几乎没有男人不在若有若无地觊觎她,其中还有一个上前同她说起话来,不是别人,是他那没有血缘的兄长。
  远远地,他看到她摇头、皱眉,又看到她冷笑、颔首,最后也不知听对方说了什么,跟他一起顺着台阶往二楼走去了。
  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不安。
  第27章 强迫 ……总有些孤勇和热切。
  白清嘉确然是被徐隽旋缠上了。
  这人也不知发的什么疯, 竟一直站在舞池外堵她,待她跟季思言分开之后便黑着一张脸把她逼到了墙角,看样子还有火气, 反复说:“我们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反正终究是不相干的人, 多说一句都是废话。
  她于是断然拒绝了, 对方却有些疯魔, 又朝她逼近一步,突破了人与人之间舒适的距离, 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威胁她:“你想我在这里说?闹得所有人都晓得?你父亲知道你要跟我退婚的事吗?你想让他在副参谋长面前出丑?”
  坦率而言,白清嘉倒是不怕父亲出丑丢脸,只怕他乍闻此事怒极攻心最后犯起心脏病,万一被她气死了可怎么好?她只是在某些事上看不惯父亲的作为, 可这不代表她不爱他。
  “你想怎么样?”白清嘉冷眼斜着徐隽旋问。
  对方是小人得志,连人中上那颗痣都透着得意,对她冷笑了一下, 又朝官邸的楼梯努了努嘴:“上楼说。”
  官邸二楼倒的确有那么几间可供贵客们茶歇的休息室, 里面摆着供人小坐的沙发和可以自由取用的茶点,每间里都有那么一两位佣人在等候, 随时要为来客奉上他们所需的东西。
  徐二少爷带着“未婚妻”怒气冲冲地进来, 劈头第一句便是让屋子里的佣人们出去,他们面面相觑不敢擅离职守,可这犹豫磨蹭的工夫就已惹得贵客不快,眼见这位品貌不佳的少爷要发火, 佣人们便也不再流连,一个个都低着头出去了,临了还替徐隽旋关上了门。
  这下房间中就只剩白清嘉和徐隽旋两个人了。
  白小姐胆子可大,在徐隽旋的怒视中依然自若, 在贵妃榻式的沙发上缓缓坐下,还伸手从一旁矮桌上的玻璃盘里捻起一小块黄油饼干在吃,耳中又听徐隽旋转了调子,开始唱起苦情戏了。
  “清嘉,”他期期艾艾地朝她走近,慢慢蹲在了她的面前,“自上回你同我说了狠话,我便一直吃不好睡不好,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你,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得你回心转意……你呢?可曾想起过我?可曾后悔了?”
  白小姐怎么会后悔?一说要退婚便高兴得只差挂起鞭来放,然此时对方蹲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确然有些可怜,倒是勾起了白小姐的些许怜悯,让她难得缓下了语气,同徐隽旋说:“二少爷很好,只是你我没什么缘分,喜不喜欢在我看来是一眼就注定的事,我对你没有男女之爱,往后倘若二少爷不嫌弃,倒可以与我交个朋友,我定然会真心待友人好的。”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倒也是出自白清嘉的真心,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不一定非要反目成仇——可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却脆弱得令人瞠目,只那一句“不喜欢”便狠狠戳了他的脊梁骨,惹得他一瞬就沉下了脸色,再不见方才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了。
  “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对谁有男女之爱?”
  徐隽旋有些发了狂,腾的一下又站直了,居高临下看着白小姐,忽然像要审判她。
  “你看上徐冰砚了?那个一文不名全靠我们家抬举的穷当兵的?还是看上季思言了?所以才跟他跳舞?我告诉你他们家可不得大总统器重,早晚有一天要栽大跟头!”
  气急败坏慌不择路,处处贬低着别人,而背后唯一的倚仗却也不过是他那个侥幸一步登天的父亲而已。
  白小姐平生见多了狂蜂浪蝶的羞恼之态,被她拒绝之后大多都要变成这个样子,她早已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只是徐隽旋忽而在此处提到了徐冰砚,便引得她也忽而生出了些许异样的情绪,像是被人踩了尾巴,兼而还有种难以解释的狼狈之感萦绕在心头。
  她于是也动了真火,也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了,针尖对麦芒,一步不肯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