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郎 第94节
  罗家仪忙着安慰她,拍她的肩膀和她讲小话,头朝侧面低着,权微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但他可以确定此刻身体里最强烈的情绪,就是高兴。
  那种强烈的情绪轰炸着他的每一缕神智和每一个细胞,权微心跳鼓动,某一瞬间感觉自己脚底踩的不是地板而是棉花,因为他有点站不稳,脑浆好像也全被打成了流不动的奶泡,看着突发情况却想不起来要思考为什么,除了想笑,还是想笑。
  权微笑得眼尾都皱出了一条褶,他先是冲过去用力地搂了一下杨桢,然后也不管老年宜不宜,照着杨桢的脸上就啃了一口,吸住肉用牙板搓了两下,这才感觉自己没那么像傻子了。
  他脑子里疑问重重,比如杨桢是怎么跟他爸妈勾搭成奸的,又是怎么在他根本没离开单元门口,而且这个单元只有一条楼梯通道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的,但这些都可以延后再议,他的笑声很大,有种很快乐的东西在里面,他说:“我吃不下饭了,笑饱了。”
  杨桢的头本来跟自己的抵在一起,权微感觉他双手往上攀了攀,接着头往旁边忽然一歪,一道线状的东西从权微眼前闪过,落到他的脸下面去了。
  权微疑惑地松开了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口挂了个陌生的玉佩,水青色,油汪汪的,雕的好像是个观音菩萨。
  杨桢的手绕在他脖子后面,正在给他调松紧带,一边拉红绳一边笑:“早上那个没带礼物,没诚意,我再来一次,祝权微生日快乐。”
  权微摸了摸玉佩,触手沁凉,指尖似乎蹭到了水汽,感觉就很不便宜,他不懂玉,也不装逼,好奇就问:“送这个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我没get到。”
  杨桢的声音温柔平静:“特殊的意义没有,我就是……你懂的,现在很多的送礼招数我都没见过,我们那里的人比较简单,定情定亲传家宝通通都是玉。你属马,本命佛是大势至菩萨,聚财守财,顺利平安,我觉得很适合你。”
  而且玉佩就是个添头,杨桢的主要目的,还是过来一起吃饭。
  希望你这一生里多数的欢喜,都跟我有关,而所有的烦恼,源头都不是我。
  第130章
  “我也觉得适合我。”
  玉佩的温度正在被体温迅速同化,刚戴上的物件存在感很强,权微隔着羊毛衫摸了下那个菩萨,接着杨桢的话自己就夸上了。
  开玩笑,他这种级别的潮人,戴什么不合适?
  权微不信教,所以并不在乎菩萨能不能招财,他喜欢的是玉佩是玉,章舒玉的名字里也带着玉,这下连刻字的工序都省了,他直接就把杨桢带在身上了。
  他喜欢这个所谓的简单礼物,跟玉佩贵不贵、有没有特殊的寓意没关系,它讨喜的要点在于,首先送礼的人他喜欢,其次送礼的地方戳到他的心。
  因为早就是一个被窝里的人了,谢谢权微就不说了,他捧着杨桢的脸晃了晃,窃窃私语道:“费心了,回去以后再报答你。”
  杨桢轻轻地点了下头:“好说,你先松开我,你爸妈看着在。”
  权微将下巴杵在他肩膀上回过头,发现自己果然被围观了。
  权诗诗跟他一撞上视线,立刻躲闪地移开了,她的表情复杂古怪,像是疑惑、惊讶、好奇、惆怅等搅合在一起,拌出了一种看不下去的既视感。
  她确实不习惯,看男的跟男的以爱人的名义抱在一起。
  权微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反感,不过因为父母已经退了一大步,他也愿意服个软。
  他这个人本来就挺肉麻,成年人该有的矜持和面子他都可以没有,这会儿高兴,巴结人的热情高涨,松开杨桢转身走回去,在二老的不明所以的注视下,长胳膊一伸,一个搂俩。
  权诗诗已经擦掉了眼泪,见权微过来抱她,一开始还有点受宠若惊,攀住他的后背拍了两下。不过激动和被蒙蔽都是暂时的,她转念一想起权微之前的态度,脑子里登时只剩5个散发着恶意的大字:不爽!不平衡!
  用吃里扒外都不足以形容权微的所作所为,权诗诗记得他在自己和老罗面前可从来没有笑成过这种德行,现在就因为一个杨桢,给了他一个玉牌牌儿?这也太好打发了吧!
  而且这众目睽睽的,他冲着杨桢脸上就来了一口,虽然权诗诗爱看肥皂剧里的壁咚,她儿子长得也不比某些明星差,但那个画面还是让权诗诗别扭得看不下去。
  两个男伢子,一般般高、两头短毛、胸前平得一个赛过一个,硬梆梆地杵在那儿,一点柔美的感觉都没有,这会儿你侬我侬在那儿恶心她,可万一在家里生出点口角,那岂不是分分钟就能抄起板凳儿干起架来?
  但权微笑起来的样子,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那是掺不了假的开心,他跟杨桢耳鬓厮磨,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嘀咕着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两人在笑什么。
  听不见的内容让权诗诗清晰地意识到,比起她和老罗,权微已经有了更亲的人,他在这人面前的放松而没防备的模样让她觉得陌生,然后这种陌生感在她心里慢慢划下了一道楚河汉界,从这一刻开始,权微的第一身份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别人的爱人了。
  这种认知让她觉得难过,罗家仪的心情跟她也差不了太多,两人看着吧觉得眼睛受罪,不看吧又克制不住发自本能的好奇心。
  权微抱完了退开了一步,真心地说:“谢谢爸,谢谢妈!”
  权诗诗正不好受,看他笑得欢快,忍不住就想埋汰他。她“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前阵子也不知道是谁,没事就给我摆脸色看,现在又这样,诶哟喂,过几天可别又变回去了。”
  权微的脾气暂时还没回归,立刻就否认道:“那不能,我已经定型了,以后都这样。”
  权诗诗受了这么久的委屈,舍不得一口气就原谅他,嫌弃地用眼神横着他说:“你看我信不信你呢?”
  然而她信不信权微根本不在乎,这一刻他心里的前途都是康庄大道,光明得一点阴霾都容不下。
  再拌嘴菜就要冷了,罗家仪用膀子拐别了自己的媳妇儿,公平公正地说:“行了,他郁闷你不高兴,难得他想讨好你,你又来挑他的刺,和平相处就浑身长毛是吧?”
  权诗诗见内援都倒戈了,将对面3个男的挨个看了一眼,倔强地甩了下肩膀,瞪着罗家仪用口型说:闭嘴,你个墙头草。
  罗家仪笑了笑,没理她,转身招呼道:“都别站着了,有话坐下说吧。”
  权微回去把杨桢拉了出来,边走边八卦:“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把我爸妈给收买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从卧室走到餐厅的这点距离根本不够开场,杨桢说:“我回去跟你说。”
  权诗诗看不习惯,但又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看完就在心里批评他们,腻歪!
  4个人很快就转移到了饭桌上,清汤的鱼火锅煮得刚好,“咕噜咕噜”地冒着汤泡,红白绿黄的炒菜围在电火锅周围,使得屋里弥漫着一种温和不呛人的香味。
  罗家仪坐在对着门的那方,左边是权微,右边的权诗诗,对面才是杨桢,他第一次抬头的时候还有点晃神,特别不习惯。
  以前这个方位要么是空的,要么就是权微坐在这儿,这是第一次以家庭为单位坐满,杨桢是个好孩子,就是……罗家仪心里蓦然涌起了一阵悲怆,心想他们家以后可能都不再需要添椅子了。
  这个念头让他愧对列祖列宗,但儿子已经这样了,他总不能逼死权微或者让这个家四分五裂,时代不一样了,罗家仪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伸手去提酒壶,准备来个难得糊涂。
  权微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立刻抢过来,给他爸满上了。
  罗家仪接过来,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问道:“都倒上吧,今天日子好,都喝点儿好吧?”
  权诗诗不喝白的,自己去拿了瓶红酒出来,杨桢帮着她开了,等4人都倒上了酒以后,作为这个家里的户主,按例罗家仪得做个开场白。
  然而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人,杯子伸到桌子中间后酝酿了半天,然后才叹息似的说:“权微,你这又长了一岁,我跟你妈……已经管不了你了,多的话我也不想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
  他是个普通人,过着最接地气的平凡生活,忽然让他来抒情、说道或是教孩子们做人,这差事事先没打草稿,罗家仪有点干不来。
  说这话的时候,罗家仪还以为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他硕大的眼袋一直在细微地抽动,由此可见内心的剧烈挣扎。这个决定让他觉得痛苦,但往好处想,起码他们打破了僵局。
  权微难得这么顺从,点了下头,用左手托住杯底将被子口降了一截,摆出了一副敬重的姿态:“谢谢爸,我会的。”
  说着他碰了下罗家仪的杯子,“叮”的一声过后,他又跟权诗诗碰了个杯,表示感激母亲的宽宏大量。
  可是权诗诗真的有那么大度吗?她没有,只是不管她怎么期望权微能娶妻生子,她总归还是想盼他好。
  如果权微真的对姑娘家站不起来,她也狠不下心,去将一个无辜的女孩牵扯进来,所以权微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权诗诗扔掉大脑来安慰自己说,最起码他还是找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而不是一辈子都在打光棍。
  从她答应让杨桢过来吃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默许权微不用结婚了,这将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但好在她还算喜欢杨桢,权诗诗忍着热泪上涌的冲动,转头对杨桢说:“小杨,欢……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权微他有时候脾气不太好,你能让的就多让让他。”
  罗家仪点头附议,杨桢慨尔慷、理所当然地会答应,在座只有权微一个人听不下去,脸皱得像抹布,心说他在家脾气不知道有多好,但他没吭声。
  他妈跟杨桢揭他的短,那是有意向跟杨桢结成内部小同盟,将他发展成自己人的意思,这是好现象,只要他还没傻,权微就不会在这种时候为自己做辩解。
  喝过这杯之后,气氛慢慢融洽起来,罗家仪含着满口的酒气,用下巴点着桌子说:“都杵着干什么,吃啊,小杨,你别客气。”
  杨桢从善如流地提起了筷子。
  权诗诗的厨艺肯定比不上大厨,但家常菜的舒心是外面的吃食所不具有的特殊风味,几轮热酒菜下肚之后,也许是情绪激烈的时候人更容易醉,罗家仪和权诗诗都有点喝高的架势。
  这边罗家仪红着眼圈跟权微说对不起,说权微小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当父母的心境,没有怎么管过他,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错过了很多。
  那边权诗诗在叮嘱杨桢,什么性生活千万要记得戴套、酒吧不能瞎泡、不能出去乱搞……
  权微听得一愣一愣的,有点不是很明白,她一个老太太,怎么好像懂得比孙少宁的腐妹子还多?
  第131章
  这顿饭吃到最后,谁也没想到竟然是权诗诗喝得最多。
  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实际却是醉得越深回忆越凶猛,至少她就变成了一个话痨,拉着杨桢不停地说往事。
  “……小杨你不知道,权微出生的时候长得那叫一个丑,脸皱巴巴的,还全是那种看起来油呼啦差的壳儿,浑身都红彤彤的,我看了一眼就受不了,让护士赶紧把他抱出去,回头问他爸,别是抱错了。”
  “那会儿我跟老罗,可能都还没成熟到可以当父母的心境,没耐心带孩子,小脸都是保姆在带,现在回头想想,自己的亲孙子天天带都烦得很,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小孩。”
  “你别看他现在耀武扬威的,其实小时候傻得很,3岁了还只会喝奶,吃不了要嚼的东西,还是他姥姥觉得不对,在家里装了监控,才发现保姆为了省事,只给他抱奶瓶儿,基本没喂过主食,他根本就不会吞食物,我……”
  权诗诗忽然就哽咽了,眼底浸出了一层泪水:“我当年特别生气,觉得都是保姆的错,我们花那么多钱请她,现在可能是年纪大了,每次想起这事来,反倒是自己更惭愧,在父母这个身份上,我跟老罗都不及格,很多人都不及格。”
  “所以我也想通了,不会逼你们去找代孕,你们好好过日子,别吵架、和和美美的,别让我跟你叔有机会觉得,今天这个决定没做对。”
  杨桢握住了她的手:“谢谢阿姨,我会的。”
  权微靠在椅背上,觉得此情此景,特别像是他妈在嫁闺女。
  饭后4个人用相机照了张合照,看起来有点全家福的意思,权诗诗说要去洗两幅出来,一边家里挂一个,权微将照片传到自己的手机上发给孙少宁看。
  老铁这次没羡慕嫉妒恨,回来一句特别正经的语音:恭喜你。
  权微:以后有事临时找不到我,就找杨桢。
  孙少宁笑着说:用你说。
  然后下午的时间,就在麻将声声里飞一般地度过了。
  杨桢生平第一次搓麻将,刚开始不懂规则输得惨兮兮,权微上了牌桌六亲不认,谁的牌都敢糊,罗家仪纯属凑数,打得马马虎虎,权诗诗作为菜市场的雀门一霸,欢天喜地地赢了个大满贯。
  中午的菜还剩了一大堆,晚上热巴热巴就那么吃了,吃完饭又喝了两壶普洱,权微和杨桢才开车回家。
  路上权微才有时间打听:“你背着我干什么了?我爸妈这态度转变也太大了。”
  杨桢好笑道:“没你说得那么大好吧,他们本来反对的也不是特别坚决。刚开始我主动联系你爸妈,他们不太愿意理我,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估计从烦得不行变成麻木了。然后我找了章其老先生,请他帮我说了些好话。”
  受江芮拜关二爷的影响,权诗诗有点敬神畏鬼,罗家仪就更不用说了,他钟爱国学,而周易是其中相当难啃的一部著作。
  再加上章其在看相这一行小有名气,跟杨桢串通起来说一些自己跟杨桢天生一对、自己命中无后无子之类的话,权诗诗和罗家仪就算不信,但多少都会有点动摇,因为谁也违不过命。
  但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让他们改变心意,权微疑惑地说:“这就完了,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那些有过相同经历的人,才可能真正走进权微父母的心。
  杨桢因为工作原因,每天刷屏的时间比较多,那天他浏览网页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条新闻,内容是男同志和他们亲友的真实访谈案例,发布时间是2015年8月,然后不知道在谁的点击之下,从恒河沙数的信息流里被顶到了杨桢的首页。
  那个流着泪的母亲、那个只愿意背对镜头的父亲,还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太太,他们的痛苦、妥协、豁达等都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篇报道里,杨桢从头看到尾,被字里行间的爱和理解感动得浑身都是力量。
  现实肯定没有这样和睦,有以死相逼的、有断绝关系的、还有限制子女人生自由的,但这些被挑选整合的家庭就像星星之火,让置身黑夜的人看见了,能在万千绝望里看见一点光。
  这个访谈的评论区里有个点赞数量很高的回复,评论人自称是第4个访谈的母亲本人,她说她申请了一个群,希望有相同经历的父母能一起交流。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这个群真的是同志的父母群,那里面的很多人应该都能够理解你爸妈的心情,他们更容易聊到一起,所以我在申请入群栏里说了我的情况,管理员同意了我的申请,我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左右,听很多人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发现你跟我还是幸运,然后我觉得胜算很大,就把你父母都邀请到群里去了。”
  他跟权微的经济都算独立,也不会出于冲动做决定,而权微爸妈虽然没同意,但也没表示过激或带威胁性的行为。
  之后的一切就顺了起来,人云亦云非常影响人,权微爸妈之前被异性的父母包围,难免觉得同志没活路,但一旦发现有足够多的同道中人、了解更真实残酷的现状,他们就会慢慢会习惯同性恋是一件普遍也普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