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歌 第7节
  周如水的浅唱,随着不疾不徐的琴音如倾如诉,如孤苦无依的游子落入了滚滚长流之中,漂泊,却始终到不了尽头。最后的最后,游子只剩枯骨般的身子照映进了夕阳惨淡的残红之中,艳帜如血,满是哀戚,全是无望。
  一曲罢了,竟是如泣如诉,引人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但是,小姑子骨子里的沉重,再天真烂漫还是抹不去哎,毕竟是结过痂的疤!
  第20章 复为帝姬 (上)
  瑶琴有六忌,七不弹。
  六忌,是指: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七不弹是指: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为此,周如水从未想过,琴艺冠绝天下的王玉溪会忽然为她抚琴。
  一曲末了,当周如水再度睁开眼来时,眼底已是泪意涟涟了。
  她仰起小脸,迷惘的眸子对上凝视着她的王玉溪,声音软软,靡哑纯真,轻而腼腆地说道:“得君一曲,天骄竟不悔今日之鲁莽了。”
  闻言,王玉溪莞尔一笑。见她双眸带水,好不可怜,便取了块绣着方竹的巾帕递给了她,温柔地浅浅地笑道:“今未知何时可还,而岁已暮矣。小公主此曲,确是唱出了归期无望之苦。”语罢,他便将瑶琴推置在一旁。盯着周如水,眸光微沉,俊眉轻挑,深邃如星空的眸中忽然闪过了一道揶揄,浅浅地笑道:“现下,溪与小公主不也正是,未知何时可还么?”
  说到这,他的话音却微微拖住,忽然就朝周如水倾过了身去,直将她逼向了车璧。
  这动作太忽然 ,惊得周如水瞪大了眼,她后知后觉地想要动作,却见王玉溪忽然又不动了。他抵着她停在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距离,二人离得极近,他骨肉匀称的手掌正撑在她的腿边,他淡暖的呼吸亦都拂在了她的耳旁。却,他又真的与她没有丝毫的碰触。
  明明如此无礼,却又如此,礼数周全……
  因他这忽然的动作,周如水直是僵住了。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呆呆地望着王玉溪,清亮的双眸睁得大大的,里头全是不知所措。
  见她如此,王玉溪不禁低低一笑,他漆黑明亮的眸对上了她那清澈的茫然的目光,眯了眯眼,便压低了声音,揶揄地说道:“溪原是要悄然回府的,却不想竟被小公主撞破。如此,先前安排了许久的事儿,倒都全功尽弃了!”他这么说着,语调却是极轻,极浅的。明明这事儿似乎是极其重要的,他却说得毫不在意,也对她毫不责怪。恍若,他只是要说说而已。
  闻言,周如水却怔住了!她这才知道,自个怕是闯了大祸了!
  可,待她回过神来,王玉溪却已如一个无事之人一般松开了禁锢着她的手。他又施施然地,雍容而又平静地坐回了她的身侧,竟是撇了撇嘴,便转了个话锋。叹息着,悠然地说道:“这一曲过后,你兄长若是不来,咱们倒是真的走不开了。”
  说着,他便又浅笑着朝她看来,径自从暗箱中挑了几卷简牍放在她的凭几前,嘴角微扬,温柔地说道:“如此,你便休息,或是与溪一般读书取乐罢。”这语气神态,端方如玉,就仿若他方才所言的那些揶揄的话语全都是幻象,全都不是出自他的口中的。
  但,明明余温还在,明明她的耳畔还烧得通红!
  这一刻,周如水才是真真的愣住了!她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中不停地嘀咕,这王三郎,怎么好似与传言不同?方才那一瞬,她见到的哪里是月中仙?明明就是月中妖呐!却,是她想多了么?他不怪她已算是足够的宽宏大量的了……
  彼时,车外又是另一番光景。
  因那哀戚的曲调,周遭的姑子们都已纷纷哭出了声来,郎君们更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凄然之色,顷刻间,南城门前,真可谓是哀声遍地了。
  更有老者啼曰:“这天骄公主竟唱出了那哀伤中的死气来,闻之,老夫心中如有、毒、药、也!”
  啜泣声阵阵,却忽然从城内传来了清脆齐整的隆隆马蹄声。众人原还在周如水与王玉溪那一曲中感伤到失魂,久久无法自拔。这一回首望去,就见正有一大队人马扬着周氏图腾从城内急急赶来。而在他们前头,领头的侍卫已持起了警戒,开始自城门口处清道止行了。
  见状,众人也知是宫中来人了,便连忙都噤了声,端正着衣冠依序地退开,让出了一条道来。
  公子沐笙方知天骄公主拦了琅琊王三的马车被困在了南城门,便将事务暂搁,急急领着十余人骑马而来了。他才出宫门不久,又见王氏一队家军亦朝南城门赶来。如此,两队人马便合成了一股。
  整齐划一的勒马声方才传来,周如水便坐去了车门边,她单手抓着帷帘,忽然就不自觉的紧张地咬紧了唇。
  近来国事繁忙,兄长会亲自来接她么?
  她正揣度着,便听一道无比熟悉的清朗之声传入耳中,他道:“阿妹,你不待在宫学,来南城门作甚?”说着,却又一顿,无可奈何地叹道:“你如此胡闹,定要罚你回宫后摹上千遍经文不止!”
  听清那声音,周如水只觉着自个的心猛的一荡,几欲停顿。她忙撩开帏帘,便见公子沐笙长身玉立跃然马上,少年举止雍容,眉目华贵,只轻轻一扯缰绳,身下的黝黑骏马便准确无误地停在了王玉溪的马车之前。
  待看清公子沐笙的脸,看清他眼中的纵容与无奈,周如水的鼻头便是一酸,竟是如何也控制不住的,唔的一声便哭出了声来。
  这是她兄长来了呀!她的阿兄,竟真的来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月中妖上线第一次=_=
  阿兄出场了^_^
  第21章 复为帝姬 (中)
  周如水哭得太突然,也太哀切。因这哀切,公子沐笙看向她的目光定了定,本要说出口的训斥登时便全都吞回了咽中。
  人群蜂拥,车马喧嚣,可这一刻对于周如水来说,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望着兄长那昂扬挺拔踏在马上的身姿,她的心中便是千回百转,她的思绪更是万千汹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太多的泪要留。
  那是她的至亲阿兄!是从小疼她护她长大的兄长!是她以为永生都无法再相见的亲人!
  她猛的揉了揉眼,下一刻,便顾不得与王玉溪敛衽施礼,也顾不得等仆从来扶,就已不管不顾地撩起车帘冲下了马车,像冲出了牢笼的飞鸟一般,跌跌撞撞地跑去了公子沐笙马前。
  立在马下,她委屈地仰起了微红的小脸,他怔怔地,不言不语地望向公子沐笙。望着望着,她雪色的贝齿咬住了丹唇,望着望着,她眼中的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哇的一声,她放声大哭地朝他喊道:“阿兄!阿兄!呜!阿兄……”
  她终于见到她的阿兄了!他们终于不再天人永隔了!
  前世,就在四年后,蛮人六大部族联盟侵扰周国北境。兹事体大,朝中却无将领敢于应战。周王大怒,朝议后,便钦定了公子沐笙领兵出征。
  这一仗一打便是两年。两年苦战,公子沐笙带兵困守天水城,在粮草匮乏,支援不济的惨况下,率帐下士兵拼死抵抗,才终于击退了蛮人。战后,在两败俱伤的情境之下,蛮人各部族不得不再次与周国签订契约,许诺从此互不侵犯。
  然,再次!周先太子洛鹤就曾说过,北旱蛮夷,最是反复无常。其人,甚卑贱混帐,不知世上有恩谊,只一味慑于武威。故尔,不得对其有稍许好颜色。
  蛮人,是世代游居在北旱沙漠和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们无国,无宗祠,只有部落与部族间的联盟。这些部落和部族联盟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在草木不生的戈壁大漠上,四季随草畜牧而转移。
  因生而贫苦,蛮人性暴好武,最喜虏掠。
  蛮人中,还流传着一种猎头习俗,他们会将敌人的头颅作为战利品挂在缰绳之上,以示夸耀。还有的,会将敌人的头盖骨作成饮器,名曰“头骨碗”,世代传承。为此,每逢蛮人滋扰,必是烧杀抢掠死无活口。
  数百年来,周人与蛮人,早就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世仇。蛮人从未停止过对周国北境的滋扰,便是在三十年前,蛮人就曾在北境蒲城犯下屠城的恶行,惹得蒲城百姓至今对其都闻风丧胆。
  而蛮人对周氏皇族而言,更是催命符似的灭顶之灾。只在本朝,两次与蛮人的对战中,周国就先后失去了两位公子。先是太子洛鹤战死疆场。四年后,公子沐笙也重蹈了覆撤。他在与蛮人对战后的返程途中身染恶疾,硬撑了几月,终是撒手人寰。
  公子沐笙染病初时,太医只道他患的是无碍的风寒之症,仔细服过药,再加以调养便能很快康健。如此,众人便都未重视,只想着公子沐笙年少体健,旅途劳顿难免疲累,将养些日子,身子便能痊愈了。
  却不想自那以后,公子沐笙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他渐渐衰弱了下去,直至久病不起,药石罔效。
  待周如水察觉不对时,已是晚了。后来,她再三逼问才知,公子沐笙竟是染了疫症!
  重病后,公子沐笙就再也不见周如水了。他平日里疼她惯她,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可自他病后,哪怕阴雨天里周如水跪在廊前哭喊阿兄,他也仍不见她。因他得的是会传染的疫症,公子沐笙逝去时,周如水被关在门外,连再看他一眼,握一握他的手也不可以。更因他得的是疫症,自他去后,他的身躯同他生前的贴己之物尽数都被烧成了灰烬,连一丝念想都未给她留下。
  而如今,终于再见到公子沐笙,这一刻,周如水才真切地体会到了活着的好!不论往后,命运的齿轮会怎样的转动,不论老天爷会否留给她一丝生机,她都不会放弃!那些昏昧陈旧如梦魇般的过去,她会用尽全力去逃开!那些将周氏一族推往末路的鬼魅路障,她都会拼尽全力去铲除!她会活着,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看着自家兄长健康无事,看着中周繁盛如宫名长信。
  因为,她不愿再国破家亡!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她不愿再国破家亡!
  血脉至亲咯!
  第22章 复为帝姬 (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群众还是看脸……
  阿兄与三郎已经经历了好几次无声的较量……
  无声……+_+
  休息两天,周五继续上文。
  所有人都被周如水凄烈的哭声震住了,侍从们无不小心翼翼,围观的姑子郎君们也不时偷偷瞅来,满是好奇不解和探寻。
  公子沐笙看着自家阿妹顷刻间便哭成了泪人很是疑惑,他翻身下马,抬手便搂住了哭得哆哆嗦嗦的周如水,见她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心下也隐隐生出了几分恼意。当把周如水护在怀中遮挡住了旁人的视线后,他的目光才淡静地看向安坐在车中的王玉溪,这一眼有疑惑,也有质问。
  王玉溪也正看着他,对上他的目光,他挑了挑眉,亦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如此,公子沐笙也是无奈,他轻轻搂着周如水轻拍着她的后背,话虽严厉,语气却温和得好似轻声哄教,他道:“可是知错了便这般耍赖?小姑子不害臊,汝身为贵女,却当街拦车,冲撞高士。罚抄经文千遍已是从轻,如此却还哭闹,是想受重罚么?”说着,他掏出巾帕拭了拭周如水腮边的泪,瞪着怀中正缩着鼻子的小姑子,低低地恼道:“莫哭了,丑死了。”
  周如水哭得抽抽搭搭地瘪了瘪,亦是恼道:“吾与兄长可有三分像呢!哪里会丑?”
  闻言,公子沐笙直被她气笑了,他抬手用力地揉了揉周如水的发顶,直朝她悄悄眨了眨眼,才将巾帕塞进了她的手中,直截把她推去了身后。
  因他将她推开的动作,周如水登时便僵住了,她睁着泪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公子沐笙宽厚的肩背,默默嘟着嘴垂下了眼,直像一只受尽了委屈的幼兽。
  这时,公子沐笙已再次看向了王玉溪,他上前一礼,半个身子都挡在了周如水身前,微微一笑,便朝王玉溪缓缓地说道:“吾妹顽劣,今日之事,望溪勿怪!”
  众人见公子沐笙与周如水那一番互动,早就心声艳羡了,都觉得天家的这一双儿女,郎君俊秀高贵,女郎娇俏美丽,真真是再没有的夺目逼人。
  世人总是对美的事物怜惜喜爱的,他们先是赞叹:
  “二殿下与天骄公主倒是真真亲近!”
  “可不是么?传言二殿下手臂上有道细疤,便是幼时为救坠马的天骄公主落下的呢!”
  “我倒觉得,咱们二殿下是真真清逸非常!今日这南城门,前有王家三郎,后有公子沐笙,想到明日,便可成为各国皆知的名景了!”
  “这周氏天骄不出几年定能艳冠天下群芳,怎不把她也算进去?”有弱冠郎君在一旁附和。
  “也是了,三郎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二殿下龙章凤姿,若精金美玉,实是宽宏君子。这天骄公主嘛,秀智清艳,神色炯澈,再过个一两年,必然会是绝代佳人。”
  正议论着,再听公子沐笙很是讲理,当众便责怪了周如水,更要责罚她。又见周如水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反倒都觉得公子沐笙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便都又不禁得生出了恻隐之心,他们道:
  “只是现下,这周氏天骄哭得太甚可怜!”
  “便是看着心下也是犯酸……”
  渐次,人群中,更有郎君姑子朝公子沐笙喊道:
  “二殿下,您这回便饶了千岁可否?”
  “公子沐笙不是向来都宠妹无边的么?如今怎时这般凶恶?竟要罚这可怜的小姑子遍遍抄写经文了!”
  “二殿下,汝妹哭得甚可怜,怎不怜稚女年幼呢?”
  “是啊!琅琊王三是何等人物,自是不会与小姑子计较的,二殿下您还要重罚,实是不懂怜香惜玉啊!”
  见众人这般,王玉溪微微一晒。
  莫不是这事实属意外,他的行踪也与周氏无甚瓜葛,王玉溪真会觉得,这次第太过蹊跷,这些个议论的人里头,有他公子沐笙寻来的托儿。
  想着,他抬起眼再次看向了周如水,却见她立在公子沐笙身后,盈盈如水的眸中犹带湿意,这一刻,她只专注地盯着公子沐笙,对旁人全是视若无睹。
  见此,王玉溪收回了目光。他淡淡一笑,如春水般的眼底流转起熠熠光华,温雅而又从容地说道:“小公主性真,言语间亦聪慧过人。溪此番,倒托公主之福得了片刻安宁,何来责怪之言?”说着,他又清浅一笑,悠然叹道:“少年时,志要果锐,气要发扬,不越于礼足矣!不必收敛太早?小公主性真慧黠,实是喜人,亦是难得。”
  他如此一言,不但言说了他不怪罪她,更是替周如水正了名,道她的行事虽是任性了些,却也正符合少女心性,是颇为喜人,无需诟病的。这话一出就不光是诸事揭过这么简单了,更是替周如水掩住了日后的悠悠众口。这以后,便是有谁要再谈论今日之事,因王玉溪的庇护赞言,他们能够谈论的也只是事,而不是周如水了。
  王玉溪此言的意图,公子沐笙自然心领神会,他深深地盯了王玉溪一眼,眉头一轩,便朗笑着朝王玉溪又是一礼,极是认真地再次说道:“今日承溪宽达,笙铭记于心。来日必过府言谢,就此别过。”
  语罢,公子沐笙转身便了命仆从将车马引来停在了周如水身前,待他亲自扶着周如水登上了马车,便也翻身上马,领着一众人马朝宫城扬鞭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