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辞色 第38节
  他们仍然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怪异的友人。
  我第二次去找姬玉下棋的时候便要顾零陪同,虽说顾零对棋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有顾零在场想来姬玉便不会有什么突然的举动。顾零以为自己没有在姬玉面前暴露,知道要面对姬玉的时候还怪紧张的。
  姬玉看到顾零的时候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刻就转向我,轻轻嗤笑了一声。之后他便换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和颜悦色地请顾零坐在一边,摆好棋盘并且把先手让给我。
  一切都从容流畅,仿佛前几天发怒亲吻我的那个姬玉是假的。
  在下棋之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阿止,你觉得你会赢我么?”
  “总要尽力一试。”
  姬玉落下一子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丁生呢,你觉得谁会赢?”
  顾零正坐在我们之间皱眉看着棋盘,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看他再看看我,如坐针毡地捏紧了手道:“这个……要不……公子你让一让九九姑娘吧?”
  此言一出我和姬玉都无语以对,姬玉挑眉看了我一眼,意义不明地一笑:“看来现在谁都可以叫你九九了,姜酒卿。”
  我还没有回答,顾零便开口了。他似乎没发现他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反而有种讲都讲了不吐完不快的架势,正襟危坐道:“公子,在棋艺上您是九州有名的绝顶高手而九九姑娘学棋才半年,这对决的结果事关九九姑娘的性命,您何必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顾零话音刚落,我觉得屋内的空气都有片刻凝滞,唯有香炉里的袅袅白烟慢慢烧着弥漫在我们之间。
  姬玉轻轻笑了一声,他以手腕撑着下颌,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棋子漫不经心地晃悠,也不去看说话的人只是看着我。
  “可是她看重的只有性命,除了性命之外,没什么能让她为难了。”
  “所以您为何非得要为难九九姑娘呢?她又没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顾零似乎仍然自我感觉良好,我扫了顾零一眼,顾零不明就里地挠挠头。
  姬玉终于看向顾零,那样高深莫测的眼神之下顾零马上就收敛了,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棋盘上不再说话。姬玉满意地收回目光,对我说:“该你了。”
  沈白梧跟我仔细讲过姬玉下棋的思路和习惯,我按照他所说步步为营,待我吃下姬玉大片棋子之后,姬玉也终于认真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时不时让我几步。黑白色的棋子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盘踞在棋盘之上,紧紧咬着对方惊险万分。
  最后我们和棋,长生劫。
  刚开始学棋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次,他指导我与他对弈结果下成了长生劫。
  长生劫,长生不息,无限的同形局面循环反复。
  真像我和他。
  姬玉沉默着看着棋局半晌,意义不明地一笑,慢慢说道:“你是真的很想赢啊,进步很大。只是一想到你从他那里学方法来赢我,就觉得很糟糕。”
  他又来了。
  温柔的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语,不知真假的伤心神色。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这次我没能赢他,但是姬玉没有限定我与他对弈的次数,所以我还有许多机会。我与顾零起身拜别,姬玉也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彬彬有礼地把我们送到了门口,彬彬有礼地说期待我下次能赢他。
  我和顾零转身离去,走在温尔苑绿竹掩映的走廊上,顾零后知后觉地说:“我怎么觉得你们俩之间的气氛很奇怪?”
  我微笑着看顾零一眼。
  他曾说姬玉少年时嫌弃他太笨,我对姬玉的看法深以为然。
  我们刚刚回到雪明阁就听说沈白梧晕倒了。我立刻跑去他的房间,管家大夫和仆人们都在房间里。大夫已经诊过脉正在开药,止不住地叹气。我不在的时候沈白梧便会暂时让一个叫碧玺的侍女照顾她,此时她正站在沈白梧病床边抹泪,见了我就奔来握住我的手哭道:“姐姐,他们说……殿下……”
  “殿下活不过一个月了。”她说完这句话就放声哭泣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殿下不许我们告诉陛下和公主。”
  管家神色凝重,我安抚了碧玺走到管家身边,管家叹息着说道:“陛下早晚要知道的。”
  “是我没有照顾好殿下。”我低声说道。
  管家摇摇头,他五十岁上的年纪了还成天忙碌着,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沈白梧不怎么管事,他便把府邸田庄都打理得好好的。我听说他一直待在沈白梧身边看着他长大,满含父辈的爱怜之情。
  “或许这就是命吧,殿下他受了太多折磨。这么多年里,就数这段时间最开心。”他的眼里有点湿意,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常想起来少年时的殿下……”
  后面的话他就没能说下去,擦了擦眼睛去送大夫离开。
  碧玺和我照顾着沈白梧,他一夜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慢醒过来,原本就瘦这段时间劳累得越发憔悴,以至于形销骨立。
  沈白梧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半晌,我坐到他床边问他怎么样了。他缓缓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我,黑色的长发衬着他苍白的脸愈发苍白,如同花园里的白墙黑瓦。沈白梧用低哑的声音说道:“改革案……”
  我把耳朵凑过去才勉强听清他的下半句话——“……还剩一半。”
  “你能写完的。”我用毛巾给他擦拭着手说道。
  他很浅很浅地笑了一下,对我说:“下午你把顾零叫来吧,趁我还有力气。”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应下。沈白梧休息了一上午喝了点稀粥,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了一些,下午我去把顾零喊过来。沈白梧屏退了所有人只剩我们三个人在房间内,并要所有人不得来打扰。
  沈白梧坐在床上,我给他垫上软软的枕头让他靠得舒服一点。他让我们搬了凳子坐在他的床边,说这个故事很长要我们必须从头到尾听完,而且出了这个门就谁也不能告诉。我与顾零便都发誓承诺了。
  顾零看着沈白梧虚弱的样子面露不忍之色,宽慰道:“成光君,您现在身体这么虚弱要不先歇两天,等好点再说?”
  他并不知道沈白梧时日无多了。
  沈白梧摇摇头,他突然笑起来说:“你现在担心我,只怕一会儿你恨不能杀了我。”
  顾零一头雾水地看着沈白梧,再看向我,我也不明就里。
  沈白梧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故事的开始便从燕国中秋宴会上被投毒的糕点开始讲起。
  他和姬玉中毒之后被裴牧封闭起来进行治疗,治疗的过程是漫长的痛苦。每天喝药行针,时而呕吐头痛,时而麻痹无觉,时而痉挛窒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安好的,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大概半年左右的时间,姬玉察觉到不对,他告诉我裴牧并不是在给我们解毒而是拿我们试毒,要给燕世子试出解药。”沈白梧话音刚落顾零就惊讶地睁大眼睛,双手握拳。
  我安抚地拍拍顾零的肩膀。
  这个故事到这里和我知道的并无二致。
  “所以我们策划逃跑,我们偷偷倒了裴牧给我们的药,暗自观察地形规划路线。在那一年的春节,举国欢庆之时出逃。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躲过了所有巡逻兵逃到了宫墙边,姬玉先把我送到墙上,正在我准备伸手拉他上来的时候,追兵追到了。”
  沈白梧低低咳了两声,他停顿了片刻,闭上眼睛有点颤抖地说:“我没有拉他上来,我丢下他自己逃走,而姬玉被抓了回去。”
  我和顾零都愣住了,顾零的眼里腾得燃烧起火焰,猝然跃起扯住沈白梧的衣襟,摇着他说道:“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你冷静!顾零!成光君他是病人!”我拉着顾零的胳膊。
  沈白梧面无惧色地对着顾零义愤填膺的脸庞,嘲讽地一笑:“是啊,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想,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或许是被试毒实在生不如死,我看到追兵的一瞬间就想起来所有的痛苦便只有逃跑的念头。可无论找什么借口,做了便是做了,我背叛了姬玉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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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结
  顾零扬起手,颤抖着嘴唇忍了又忍,终于松手放了沈白梧的衣襟。沈白梧跌坐回床上大声咳嗽起来,我给他拍着后背而他一边咳嗽一边笑。
  “我逃走之后偷偷回到赵国,一年半后再次返回燕国的时候姬玉和燕世子已经被治愈,而裴牧却不知所踪。他失踪了便没人能解我身上绝息的余毒,再加上他在我身上试过的那些毒,我才一直孱弱至今。”他抬起眼来看着顾零,眼神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决绝。
  “这应当是我的报应。”
  我其实怀疑过沈白梧和姬玉之间古怪的关系是不是因为沈白梧做了什么引起的,因为他并不怨恨姬玉,而且他觉得自己是姬玉的“仇人”。
  可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清高的、正直的沈白梧被离经叛道的姬玉所救,却在最后关头对姬玉弃置不顾。之后他心灰意冷自我封闭,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一落千丈,更是因为自我怀疑信念崩塌。
  怪不得他可以用自己的命护着姬玉,却不想面对姬玉。
  这大约是沈白梧一辈子的污点和心结。
  顾零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才能按捺住怒气,回到床边痛心疾首地说:“那你至少要通知天子,让天子去救姬玉啊!”
  “你觉得我没有通知么?”沈白梧忍着咳嗽声抬眼看着顾零,浅浅一笑:“我一回到赵国就通知周天子了,可是一年半的时间里天子完全没有找燕国兴师问罪,也不曾暗中援救姬玉,就任由姬玉在那个人间地狱里自生自灭。不然你以为姬玉为什么会这么恨天子?”
  顾零被沈白梧这一席话说得愣住了,他摇着头说:“这不可能……你不要污蔑天子!虽然他们以前关系不好……但天子从来都不跟姬玉计较的!天子这样善良明理的……”
  “咳咳,善良明理?顾零啊,你真是蠢得不轻。你知道当年明明天子亲自教养姬玉,姬玉为什么突然和天子闹翻吗?因为他怀疑天子想要废了姬礼改立他为太子,因为天子觉得姬玉和自己更像,更能成大事。”
  沈白梧说姬玉告诉他,那段时间姬礼负责筹办的事情总是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天子仍然和颜悦色地安抚但是朝野上的不满之声甚嚣尘上,质疑姬礼身为太子的能力。后来姬玉发现那些问题其实是天子暗中制造的,回想起天子总是教授自己帝王之术便猜到了大概。
  姬玉与姬礼兄弟情深关系很好,便极其厌恶天子这种险恶用心。自此之后与天子决裂,放浪形骸离经叛道再也不理政事。
  “这些事情他应该多多少少跟你们提过吧,不过天子先人一步地在你们心中种下了姬玉疑神疑鬼叛逆嚣张的形象,你们素日里就非常信任和敬仰天子,根本不相信姬玉的话。”沈白梧嘲讽地笑笑。
  顾零已经听呆了。
  “天子为什么不救姬玉?因为那时候蔡国的世子无子而亡,年迈的蔡王膝下已无男丁,唯一的女儿正是天子的蔡夫人。蔡王暗中与天子约定,将来若他的外孙继承天子之位,待他故去后便把蔡国献给天子。天子于是想要废了姬礼和王后改立蔡夫人及其子,故而把姬乐远嫁燕国让她死在燕王手里,又不救在燕国被试毒的姬玉。啊,你还不知道姬乐是怎么死的吧,她是被燕王殴打至小产而死。”
  顾零闻言如遭雷劈呆立当场,继而后退着喃喃道这不可能,转身就想推门而出找姬玉,我把他拉回来让他继续听下去。沈白梧的眼神深沉地吓人,直直地看着顾零倒把他给镇住了。
  沈白梧继续说道:“姬乐殿下已经是燕王的第三个王后了,当时燕王宫内夫人时有病死十分蹊跷,我到了燕国才发现是燕王酗酒酒后暴虐常打死人。这事瞒得过别人,能瞒得过天子的眼睛吗?他明知如此为了借助燕国的国势还是把姬乐嫁过去,而且他也料到姬玉会为了保护姬乐跟去。可谓是一石二鸟。”
  顾零满眼的混乱,低声说:“这都是……都是你的猜测。”
  “当我回到燕国的时候姬玉病愈并且得到燕世子信任,位居要职。这时候天子派使者来找姬玉,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三年间姬玉在燕国大家族间挑起纷争,在王宫内下毒制造瘟疫的假象,屠戮了整个燕国王族亲手杀了燕王和燕世子,最后还放火烧了燕王宫。当然在世人的眼里这些都是意外,和姬玉毫无关系。”
  “最后的燕国内乱里,各国联军打进燕都纷争不下,天子出面调停并且得到了燕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国势大好一度重振威信。我有道理相信,这是姬玉和天子的交易,他帮天子得到这些好处而天子则要给出另一些东西。”
  沈白梧说到这里靠在枕头上,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很久远的场景。
  他说姬玉放火烧宫的那天,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姬玉。姬玉看起来像刚刚从火里逃出来般站在熊熊燃烧的宫殿之外,周围救火的人潮汹涌姬玉却只是出神地看着宫殿。看见他来了,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的姬玉突然说——我该怎么和我哥、我母亲,顾漆和顾零交代?
  ——他们会不会跟我离开呢。
  姬玉就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然后突然放松地笑起来,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候的姬玉还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开始。
  “我猜他要的条件,是要天子放你们自由。那时候姬礼因为意图谋反已经被囚禁,他要天子放了姬礼,他母后,你和顾漆。他想带你们离开,那时候他似乎就有了现在财产的雏形,能够负担得起带你们离开的代价。”沈白梧的声音顿了顿,然后他苦笑着说:“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姬玉回到洛邑,等着他的是他兄长被顾漆杀死,他母后自尽身亡的消息。
  “或许你要说这些都是猜测。但结局便是,天子改立蔡夫人为王后,立其子姬央为太子。而姬玉逃离洛邑之后,便劝说蔡国参与对齐国的讨伐,在他们四国灭亡齐国之后,又帮助宋国灭了蔡国。”
  高高捧起,狠狠摔下。
  刚刚战胜齐国的蔡国国富力强得到大片土地,若以后被周天子收归己有,天子便可一跃成为九州之主,重塑当年周王室号令群雄的局面。天子为此不择手段足见执念深沉,可最终却是宋国成为一方霸主。
  这次天子又想扶持吴国与宋国争霸,再次被姬玉破坏。
  姬玉便要他看到希望,再狠狠踩灭。
  顾零呆呆地看着沈白梧,像是不能思考的空壳,从姬玉初到燕国至今十一年的故事如洪流一般冲垮了他。日光渐渐暗下去屋内光线昏沉,他便僵立于一片混沌的昏暗,如同要被折叠进晨昏界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