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第29节
  此话一出,闹得颐行老大的尴尬,先前那种恍惚的感觉又回来了,瘫坐在椅子上说:“我想起皇上是我嫡亲的侄女婿,心里就过不去那道坎儿。”
  银朱很意外,“姑爸,您都晋位了,还没想明白要伺候皇上呢?”
  没待颐行开口,含珍就先劫了银朱的话头子,“往后可千万不能称姑爸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没的叫人听见,说咱们屋里不讲规矩,惹人笑话。”
  银朱嗳了一声,讪讪道:“是我糊涂,张嘴叫惯了,一时忘了改。打今儿起不会啦,我管您叫主儿――颐主儿。您得脸,我们风光,我们就是您的小跟班儿。”
  三个人笑闹了一阵,虽说主仆有别,但在心里还是和从前一样。
  含珍一面收拾屋子,一面开解颐行:“其实啊,宫里哪儿来您的侄女婿呢,您这么认,皇上可不这么认。他是全旗上下共同的主子,就算娶过您家侄女儿也还是主子。辈分这种事儿是小家里的论资排辈,这紫禁城是大家,是整个大英王朝,讲的是地位。咱们这些人,不光您,连您家祖辈儿都是宇文氏的臣子奴才,这么一想,您的心境就开阔了不是?”
  颐行咂摸了下,好像是这么个理儿。说来女孩儿怪可怜的,不能像男人似的驰骋沙场立功授爵,到了年纪,只剩这脸盘儿身子能为主效力,后宫就是她们的战场。
  含珍看她还发呆,只是一笑,回身把内务府送来的布匹摊在桌上,一头拿了尺子来给她量尺寸。
  今儿受封,流苏倒是带来了一件衣裳,让她替换下了宫女的老绿袍子。只是这衣裳也寒酸得很,位分太低了,穿不了像样的锦衣,不过一件杏色素面的衬衣,镶上了灰蓝的滚边。这两个颜色相加,脸色易衬得暗淡,所幸老姑奶奶肉皮儿吹弹可破,能压得住,要不然面见皇上的时候灰头土脸,开局就失利了。
  银朱把屋子内外都擦拭了一遍,待一切忙完了过来瞧,边瞧边啧啧,“这么素净的料子,得往上添绣活儿才行。”
  含珍有法子,说:“尚仪局有绣线和以往做剩下的料子,我去要些回来,给衣裳做镶滚。主儿眼下这位分,不宜穿得过于扎眼,袖口领口绣些碎花点缀,也就差不多了。”
  说干就干,绮兰馆里的人热火朝天忙起来,内务府送来的炭要收拾,屋子前后砖缝儿里的矮草要清理,她们统共就三个人,没有粗使婆子供她们使唤,因此晋了位的颐行也不能闲着,卷起袖子蹲在屋前,和银朱一块儿除草。
  晴山和如意站在正殿台阶下,远远朝北望着,如意叹了口气道:“位分低,也怪难为的,明明算是主子了,却还是要和奴才一块儿干活。”
  晴山哼笑了一声,“答应位分,半个奴才半个主子罢了……”
  恰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话倒不能这么说,晋了位分就是主子,宫里不认半主半奴这种说法,是个奴才,也不够格伺候皇上。”
  晴山和如意吓了一跳,忙转头看,竟是含珍挎着笸箩回来了。
  含珍大病得愈后,人慢慢养起了精神,只是还有些瘦,显得那双眼睛愈发的大。她是尚仪局老人儿,分派进东西六宫的宫女,当初都是打她手上过的,她打量了晴山一眼,“晴姑姑,您早前不是教习处的吗,多早晚调到储秀宫来的呀?”
  晴山哦了声,“我是三月里给拨到储秀宫来的……”
  说完竟有些傻眼,奇了怪了,自己如今是储秀宫的掌事宫女,含珍的主子不过是个答应,要论品级,自己如今可是比她还高呢,凭什么她问一句,自己就得答一句!
  然而没等她扳回一局来,含珍却说:“往后我们主儿就在这储秀宫里了,好些地方要仰赖您,还请您多照应才好。”说完和气地笑了笑,绕过去,往绮兰馆去了。
  晴山气得直喘气,如意劝她刹刹性子,一头往绮兰馆递了递眼色,“当初这位颐答应和樱桃有过结交,这裉节儿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要寻她们晦气,将来有的是机会。”
  晴山狠狠吐了口气,终究也不能怎么样,转身往殿里去了。
  那头含珍从笸箩里掏出好些尺头来,大大小小色彩缤纷,三个人坐在八仙桌前展开了看,这块很好,那块也很好……
  含珍有一双巧手,裁衣服做针线,样样在行。颐行看着剪子游龙一样裁开了缎子,只管感慨:“你不是做姑姑的吗,有底下小宫女给你收拾穿戴,怎么自己做起来比她们还熟练?”
  含珍就着落日余晖穿针引线,一面笑道:“我做小宫女那会儿,不也得伺候姑姑吗。这是童子功,连干了好几年,到如今也生疏不了,拿起来就能上手。”
  这里正商量绣什么花,银朱上案头取了烛台来,只等前边掌灯,她们屋里就能点蜡烛了。
  结果烛台才放稳,廊庑上传来一串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过来传话,问:“新晋的颐答应在吗?快梳妆起来,上养心殿围房等着接福呀。”
  颐行有点发懵,转头瞧含珍,含珍站起身道:“咱们主儿是答应位分……养心殿围房里头候旨,不是得常在以上品级吗?”
  小太监嘿地一笑,“内务府请太后示下,这阵子重整了规矩,答应位分也上绿头牌啦。横竖西围房空着呢,不多这一二十人……哎呀,别说啦,快着收拾起来,别宫的小主都去啦,你们绮兰馆可是最后一个,去晚了,仔细没地儿坐。”
  第37章 (他的头一个女人。)
  那还等什么,赶紧收拾起来吧!
  含珍和银朱忙把她拉到椅子上坐定,一人持着手把镜,一人给她梳妆。
  可怜小小的答应,没有好看的衣裳和头面首饰,只有内务府例行给的几样钗环和一套通草花。含珍替她绾起了头发,晋了位,那就算是半个人妇了,大辫子再也不合时宜,得梳小两把才好,再简单簪上一朵茉莉,用不着多繁复的妆点,老姑奶奶生来俊俏,稍稍一收拾,站到人前就是顶拔尖的。
  银朱拉着她,在地心旋了两圈,老姑奶奶梳起了把子头,颈后有燕尾压领,那细长的脖颈,衬得人愈发挺拔。
  银朱说挺好,取过粉盒来,照着她的脸上扑了两下,粉末子在眼前纷扬,把颐行呛得直咳嗽。
  含珍失笑,拿手绢给她卸了多余的粉,又接过胭脂棍,给她薄薄上了一层口脂。待一切预备妥当了,忙牵起她的手说走吧,“再晚些,宫门一下钥,您今儿就缺席了。”
  缺席对后宫主儿们来说,可不是一桩好事,除非是病了、来了月事或是遇喜,否则谁也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皇上原本牌子就翻得少,自己要是再不上进,那还能指着有受宠发迹的一天吗。
  “快点儿……”含珍牵着她催促,途径前头两座配殿时观望,贵人和永常在早已经去了,正殿前只有预备给懋嫔上夜的晴山,带着小宫女们冷冷看着她们。
  含珍也不管她,把颐行牵出了宫门后,将颐行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见颐行气喘吁吁,便安抚道:“今儿是头一回,没打听明白新规矩,是奴才的不是,委屈主儿了。”
  颐行说没事儿,“才吃过了饭,正好活动活动……我以前看话本子上说,被翻了牌子的宫妃,梳洗完精着身子拿被褥一裹,等太监上门抬人就成了,没说要上养心殿应卯呀。”
  含珍道:“那是以前。早年大英才入关那会儿,确实是这么安排的。后来年月一长,抬来抬去的忒麻烦,到了成宗年间就改在每晚入养心殿围房听翻牌了。这么着也好,您想,脱光了叫人抬柴禾一样送进皇上寝宫,那还算是个人吗。如今这么安排,好歹能体面地来去,也算是对后宫嫔妃的优恤。”
  能穿着衣裳来去,已经算是优恤了,这吃人的世道啊!
  不过眼下且来不及感慨那些,颐行由含珍搀扶着,走过一道一道宫门。待进了遵义门,见养心殿各处都掌起了灯,一溜小太监正由满福带领着,站在檐下拿撑杆儿上灯笼。
  “哟,小主这会儿才来?”满福眼尖,看见她,压着嗓子招呼了一声。
  颐行笑着应承:“谙达,我是才接着令儿,说要上围房候旨来着。”
  “那快去吧,万岁爷正用膳,敬事房说话儿就要进膳牌了。”满福朝西边指了指,“上西围房,答应小主们全在那儿呢!”
  颐行嗳了声,忙拉着含珍往后殿走,才走了两步,被满福叫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画圈儿,“从这儿往西,这条道儿近。”
  含珍犹豫了下,还没想明白养心殿前殿能不能经过,颐行就拽着她直奔西墙去了。
  “主儿……”含珍捏着心地叫了颐行一声,“那太监该不是在坑您呢吧!”
  养心殿前殿是皇帝召见军机大臣的地方,两扇巨大的南窗,一眼能看见院里光景。那是万岁老爷子常待的地方,不管是暖阁还是书房,左不过就在这所屋子里……
  得,好像也不必提醒了,她们飞奔过去的时候,眼梢瞥见了南窗里的人,正以一种惊讶的目光,看向窗外不知死活的两个身影。
  颐行也发现了,后知后觉地问:“那是谁啊,是皇上不是?”
  含珍觉得天一瞬就暗了下来,颓然说:“可不是吗,z老人家正用膳呢。”
  东暖阁内的皇帝此时也很慌张,“那两个人是谁?是老姑奶奶?”一慌嘴里说秃噜了,竟然也跟着叫了老姑奶奶。
  怀恩讪讪笑了笑,“好像……正是呢。”
  “她怎么打这儿过?”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她看见朕的样子,会不会想起夏太医?”
  怀恩说:“应该不会吧,老姑奶奶眼神好像确实不怎么好……”
  所以皇上真不必对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一个大活人,脸给遮起一半,打了好几回交道她都认不出来,还需要担心她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掌握了什么所谓的“根底”吗?
  皇帝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这时满福从外头进来,垂着袖子说:“主子爷,老姑奶奶应卯来啦。才刚她打前边过,您瞧见没有?”
  怀恩一下子竖起了眉头,“她打殿前过,是你指使的?”
  满福说是啊,“东围房里已经坐满了主儿们,老姑奶奶从东边过,没准又要挨议论和刁难。倒不如直去西边,那里头全是答应位分的,谁也不比谁高一等,老姑奶奶进去不挨欺负,那不是挺好?”说罢谄媚地冲皇帝龇牙一笑,“万岁爷,您说是吧?”
  皇帝瞧了他一眼,没言声。没言声就是默认了,满福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干完这事儿他就有点后悔,这算是妄揣圣意,闹得不好挨板子都够格。还好万岁爷对老姑奶奶的宽容救了他一命,要不这会儿连他师傅都保不住他。
  怀恩对这鬼见愁算是无可奈何了,又不好说什么,只管朝他瞪了瞪眼睛。
  满福知道自己犯浑了,缩着脖子冲他师傅讪笑了下,很快便道:“时候差不多了,奴才瞧瞧敬事房的牌子来了没有。”
  敬事房的牌子……说起这个,皇帝今天的感觉和以往有些不同。以前满满一个大银盘,里头密密麻麻码着嫔妃们的封号,那些名牌看得多了,已经让他完全失去了兴趣。今天却不一样,以往不能上绿头牌的低等官女子也都有名有姓了,如今他的后宫,简直是一番欣欣向荣的盛况。
  皇帝从来没有统计过后宫嫔妃的数量,要是全加起来,总有三四十之巨。果然的,今晚敬事房来了两个顶银盘的太监,进门就在金砖上跪定,搓着膝头子,膝行到他面前,向上一顶道:“恭请皇上御览。”
  皇帝的目光直接落到了那些崭新的绿头牌上,一排一排地看过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眼熟的几个字,“颐答应”。下面一排小字写着她所在的旗别,和她的闺名尚氏颐行。
  这牌子要是搁在几个月前的御选上,应当是看见也只做没看见吧!福海犯的是杀头的大罪,留着一条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无论如何他的家眷不可能入宫晋位。要办成这件事,就得耐住性子来,其实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执念会那么深。她是头一个看见他不雅之处的姑娘,那种感觉,说句丢脸的话,简直就像他的头一个女人。
  当然小时候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又气又恼,对她衔着恨。现在也谈不上喜欢,养蛊熬鹰的心血花上去了,自然对她的关心也多些。
  目光在那块绿头牌上流连,怀恩以为他会翻牌子的,谁知到最后并没有,皇帝懒懒收回了视线,今晚还是叫“去”。
  徐飒只好顶着银盘,带徒弟退出养心殿,到了门外满福追问,徐飒叹着气说:“又是叫去。万岁爷这是怎么了,都快三个月没翻牌子了,你们御前的人也该劝着点儿,每回太后打发人来问话,咱们都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满福嗤笑,“这事儿怎么劝?圣意难违,你小子不知道?”
  徐飒搬着银盘垂头丧气走了,满福略站了一会儿,重又溜进东暖阁里,只听皇上吩咐怀恩,说明儿给储秀宫派个太医请平安脉。怀恩道是,“那其他主儿的,是不是顺便也派人一并请了?”
  皇帝思忖了下,“也好。”
  怀恩意会了,垂袖说是,“奴才这就安排下去,先遣一名太医给懋嫔娘娘和贵人、永常在请脉。倘或有遗漏,可以打发别的太医再跑一趟。”
  皇帝说就这么办吧,搁下筷子掖了掖嘴。
  满福见状立刻击掌,外头进来一队侍膳太监,鱼贯将餐盘食盒都撤了下去。皇帝起身到书案前坐定,就着案上聚耀灯,翻开了太医院呈来的《懋嫔遇喜档》。
  ——
  那厢颐行随着一众嫔妃返回各自所居的宫殿,众人似乎习惯了皇帝的缺席,今儿夜里又没翻牌子,表示没有赢家,因此心情并不显得有什么不好。
  她们把那份闲心,放在了颐行身上,前面走的回头,左右并行的侧过脑袋来看她。
  “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拾掇,果真和以前不一样了。”
  “储秀宫在翊坤宫后头呐……说起翊坤宫,恭妃娘娘的禁足令,时候快到了吧?”
  贞贵人和祺贵人由宫女搀着,一步三摇道:“快了,就在这几日。没曾想闭门思过这半个月,外头改天换日,宫女都晋封做答应啦。”
  善常在最善于说酸话,阴阳怪气道:“还忽然改了规矩,答应都上绿头牌了呢!原以为是有心成全谁,没曾想今儿还是叫去,怕是扫了某些人的兴了吧!”
  颐行当然听得出这善常在又在挤兑她,心道自己晋位好几个月了,也没得一回圣宠,这样的情况,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本想还击她,冲她说一句“管好你自己”的,无奈话到嘴边翻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毕竟自己刚晋位,少不得做小伏低,等时候一长长了道行,她们自然就懒得搭理她了。
  不过这一路刺耳的话真没少听,西六宫这帮人里除了康嫔还厚道些,几乎没有一个不捧高踩低的。幸好储秀宫最远,她们到了各自的宫门上,便都偃旗息鼓回去了,最后只剩贵人和永常在,劝她别往心里去,说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有些人熬成了精,忘了自己以前的狼狈罢了。
  三个人一同进了宫门,贵人要往她的养和殿去,颐行和永常在蹲安送别了她,因猗兰馆在绥福殿之后,颐行便和永常在同路往西去。
  转身的时候瞧见正殿廊庑底下站着个人,似乎正朝这里探案,待看明白回来的是谁,才一扭身子进了殿里。
  永常在压声说:“这懋嫔娘娘也怪操劳的,自己怀了身子不能侍寝,却每天打发跟前的人候着,唯恐咱们这些低位的给翻了牌子。”
  颐行不大明白,“宫里这么些人呢,她哪儿防得过来?”
  永常在年轻,说话也没那么讲究,嗓门又压低半分,凑在她耳朵边上说:“看家狗只看自己的院子,别院的事儿自有别院的狗,和她没什么相干。”
  可见对懋嫔都是咬着槽牙地恨呢,颐行和含珍听罢嗤地一笑,却也不敢多嘴,到绥福殿前拜别了永常在,两个人方相携回到猗兰馆。
  银朱一直在候着,见她们回来,不由有些失望,“今儿不是您头天晋位吗,我以为皇上会翻您牌子呢。”
  颐行却很松泛,大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到桌上倒了杯茶喝,笑着说:“我今儿才算见识了,原来后宫有那么多主儿,一个个盛装坐在围房里等翻牌子,那阵仗,要我是皇上,也得吓得没了兴头儿。你们想,我原先觉得我们家爷们儿姬妾够多了,我阿玛留下五位姨娘,我哥子连带通房有八个,院儿里成日间鸡飞狗跳不得太平。如今见了皇上的后宫,好家伙,都翻了好几翻儿啦。他还能坐在暖阁里吃饭呢,要是换了我,愁得吃喝不下,光是养活这群人,得多大的挑费呀。”
  含珍却笑她瞎操心,“宇文王朝这家业,还养活不了几十个人么?当今皇上后宫算少的了,早前几位皇爷,光答应就有好几十,更别说那些没位分的官女子了。”
  颐行啧啧,“做皇上不容易,说得好听是他挑拣临幸妃嫔,说得不好听,那是落进狼窝里,每个人都等着消遣他呢。”边说边摇头,“可怜、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