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3开始 第39节
  个体户开的,味道尚可,许非还要了瓶酒,华灯牌特曲,厂家非常有名——牛栏山。
  俩人吃吃喝喝,都有点微醺,许非便道:“今儿请您来,除了给我掌掌眼,还有个事儿想问问。
  您是编辑,能挺熟悉的,就是现在办一本杂志,得过什么手续?”
  “办杂志?”
  马卫都眨眨眼,道:“手续不重要,名头最重要。什么是名头呢,就是主办单位,你是国字头的、省字头的、党政机关、事业单位,还是什么协会、研究所、委员会都行,名头越大,越好处理,不然你连刊号都申请不下来。
  怎么着,你想办杂志?”
  “就了解一下,对这个挺有兴趣。”
  许非敬了杯酒,看来跟后世的尿性差不多,都得看主办单位。
  就像现在最火的几本杂志,《大众电视》是浙省广电办的,《大众电影》是中国电影协会办的,《健与美》是体育报业总社办的,《武林》是体委的人面儿……
  俩人喝到快半夜才散了局,马卫都蹬着自行车,摇摇晃晃愣是不倒,自己回家去了。
  许非走在僻静的胡同里,揉了揉鼻子,这半天经历可真够奇妙的!
  就刚才那个笔筒,他敢用膝盖发誓,十有八九是真的。还特么问专家,专家跟谁一伙的?要碰着个不灵光的,人家一说,哎哟你这是假的,不过我文物商店收货,要不卖我得了……
  都是套路。
  老实说,许非对京圈这帮爷们儿不太感冒,但也得承认,人家确实有本事,影响力直接撸到了三十年后。
  社会万象,人情复杂,如果因为对他们印象不好,就刻意不来往,那纯属装逼。所以还是要接触,只是心里得有个数。
  京圈最排外,当然自己也没想着舔进去。他清楚京圈的价值,更清楚自己的价值,以后随着接触愈深,基本上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这是个中性词,不含贬义。现实生活中,除了父母亲人、至交好友,你认识的那帮家伙,也不过就这四个字,互相利用。
  你有用到他的时候,他也有用到你的时候,客客气气,大家都挺好。
  “还真够远的!”
  许非挠了挠脖子,走的有点累,“看来得弄辆自行车了。”
  第44章 京城闲人
  从安定门往南,故宫往北,这一大片保留着很多老胡同,黑芝麻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早晨,饭点刚过,上班的上班,遛鸟的遛鸟,一条胡同空空静静。各门前种着花,房上爬着藤,青砖灰瓦,古朴自然,若非偶尔可见的自行车和电线杆,还真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许·褚先生·非骑着一辆三轮,从外面的尘俗中闯了进来,穿着件灰扑扑的长袖衣,踩着一双黑布鞋,攥着卖衣服时用的二手大喇叭,不时喊上一句: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文玩,文房四宝咧!”
  就这一嗓子,他偷摸练了俩钟头,才勉强喊的不像个棒槌。
  外人瞧着可能挺寒碜,但他乐在其中,多好玩啊!八十年代的老胡同,连空气都是青灰色的,蹬着三轮收古玩,没任何压力,悠闲自在,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种感觉?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铜器,文房四宝咧!”
  许非慢慢儿的骑,车轮慢慢儿的碾,有几家女主人出来看了眼,又缩了回去。当走到一户高门大院时,一个大妈喊道:“嘿,收破烂的!鼻烟壶要不要?”
  “要啊,不过得先看看货!”
  他歪歪扭扭的骑过去,一见这门脸,七级台阶,朱红色的大门,带雀替,两旁有狮子抱鼓,怎么着也得是个二品宅邸。
  不过一进去,嚯,早变成了大杂院,起码装了七八户人。
  大妈引着他进屋,取出三个鼻烟壶,许非逐一打量。
  先一个是整块黄玉雕成的佛手果,鲜黄明艳,纹理清晰,好似汁液丰富,果肉肥厚。下部还雕着叶片,另附小佛手,更加浑然逼真。
  另一个是白玉癞瓜状,细润莹白,品相上佳。
  至于第三个,哎呀,许非来劲了。
  他不懂术语,就看是蓝色的,然后在鼻烟壶中间有幅画,两个人正在侧方位停车。
  “我说阿姨,这东西您怎么还留着?”
  “谁说不是呢!我家老头子就爱收鼻烟,搞运动的时候被抄走不少,我以为都没了呢,结果前两天一下翻出来了……”
  大妈痛心疾首,担惊受怕,“那老不死的,这东西也敢留?封建糟粕啊,搁去年都得抓进去!”
  “那也不至于,现在都开明了,何况这是老物件,又不是您自个画的。这样,三件东西您报个价,我都要了!”
  “哟,这我可不懂,你看着给吧。”大妈急于脱手,估摸还是背着老头卖的。
  现在的人没有古玩意识,都当废品卖,体积越大越觉得值钱。一对太师椅五十,一对圆凳二十,一个笔筒三块……
  他合计了半天,道:“一件一块钱,您看怎么样?”
  “一块钱啊,好歹是藏了多少年的,这……”
  “那就两块,我也是看您合眼缘,不能再高了。”
  “行,两块就两块。”
  大妈觉着白赚了六块钱,还甩出去一个封建糟粕,满脸乐呵呵。
  许非也乐呵呵的,揣着三个鼻烟壶出来,不再往前走,蹬着三轮往回抹。
  为啥?
  心气满足了,过犹不及。
  当然他也没回家,而是奔了板厂胡同,板厂胡同亦在东城,距黑芝麻胡同不远,其中最有名的建筑,是僧格林沁王府。
  王府由东、中、西三所四进院组成,他找的是中所,也就是朱家溍先生的住处。
  朱家溍的高祖叫朱凤标,道光年间的进士,曾任户部尚书,官居一品。民国时,僧格林沁的曾孙阿穆尔灵圭死后,因欠族中赡养费被告。
  北平地方法院受理,并公开拍卖王府。中所共51间房,被朱家以10500块大洋拍下。
  后来到1954年,朱家将大部分房屋卖给煤炭部,只留下16间半房一个大院子。
  至于朱家溍先生呢,毕业于辅仁大学,是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也是鼎鼎有名的清史专家。
  那俩人怎么认识的呢?老先生给《红楼梦》上过三天课,多大的渊源啊!
  却说许非进了大门,经过一架葫芦棚,又掠过两棵老丁香,顺着甬路到正房,才算进了屋子。
  “朱先生!”
  他叫老师都觉着低,口称先生,没有丝毫跳脱。
  朱先生带着老花镜,正伏案翻书,瞧他进来,先瞅了瞅钟,“还挺准时,打哪儿来啊?”
  “黑芝麻胡同。”
  “怀里鼓囊囊的,又收着什么了?”
  “嘿嘿,瞒不过您。”
  许非把三个鼻烟壶拿出来,在案上一字摆开。
  老先生可不是马卫都那个水准,搭眼一瞧,“这叫黄玉佛手鼻烟壶,鼻烟白玉用的多,黄玉少见。底下本来有个座,座上刻着花纹,跟鼻烟正好配套,你这应该是丢了。”
  “嗯,这就是和田白玉的,叫白玉雕瓜,技法还不错,两个都是清中期的。”
  “哎,这个好!”
  老先生也精神了,拿着第三件开始教学,“鼻烟壶的料质有水晶、翡翠、玉石、玛瑙、象牙、玻璃等十几种,其中玻璃的最常见。
  玻璃鼻烟壶也叫料烟壶。
  因为康熙朝发明了一种套料工艺,就是在白底儿上再套上其他颜色。一层叫单套,多层叫叠套,你这个就是单套了一层蓝,所以叫蓝料。
  再看画,是内画,拿小笔伸进去,在内壁慢慢勾,相当费功夫。春宫图不常见,但也不罕有,做就是做一套,你这只有单件,价值低了不少。”
  最后,朱先生介绍了全名,叫:“蓝料内画春宫图鼻烟壶。”
  啧!稳准狠,听着就是舒服!
  许非谢过先生,笑道:“我就是收着玩的,低不低无所谓。我知道它们将来肯定值钱,但现在又不值钱,何况我也不缺钱。”
  “嗯,你这个心态倒不错。”
  朱家溍点点头,表示赞赏,其实也是托了探春的福,一帮大佬顾问都晓得有个叫许非的年轻人。
  老先生摘下眼镜,又拿起案头的笔筒,正是前几天收的那个。
  “我翻了很多文献,这个‘之羽’,确实是王之羽。此人史料极少,连出生年代都不详,但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少为徐氏馆甥。徐居槎里,与吴鲁珍仅隔一墙。’
  《竹人录》亦载:‘王之羽从鲁珍游,尽得其运腕之法,故名冠一时。’
  吴鲁珍就是吴之璠,清初的竹刻大家,从康熙朝到乾隆朝都有作品传世。王之羽既然认识吴之璠,就说明是同代人。
  他作品稀少,你这个应该是真的,比较有价值,而且采用了薄地阳文之法,精湛圆熟,不见刀痕,堪称上品。”
  薄地阳文,是吴之璠所创一种浅浮雕技法。
  许非听的似懂非懂,反正弄明白一件事,笔筒是真的,且较有价值。因为王之羽非常冷门,若是吴之璠的作品,起码得百八十万的。
  “你小子运气不错,都是好东西,拿回去好好珍藏。”
  朱家溍把笔筒还给许非,俩人又闲聊了一会,他便拿着几本相关书籍告辞离开。
  他敢把笔筒给朱先生,但不敢给马卫都,找马卫都多多少少为了拉关系,找朱家溍是实实在在学本事。
  ……
  当天夜里,小四合院。
  从屋顶垂下一根长长的线,吊着一个不大的灯泡,灯光很暗。许非就坐在昏灯下面,翻看着借来的书本。
  自晚饭之后,他已经看了两三个小时,这会才搞懂了到底啥叫套料,啥叫黄玉,吴之璠究竟是谁,薄地阳文又是怎么回事……
  “哎,学问越深说明水越深,还好我进的早。”
  许非终于合上书本,拧了拧脖子,“若是九十年代入行,被坑死都活该。”
  他靠着椅背,扫视了一圈屋内,这点东西一目了然。先是窗台下的一对清中期红木圆凳,然后挨着衣柜的一把红木禅椅。
  禅椅的样式很怪,扶手缩进去,特别短,凳面偏偏又很长,远超一般的椅子。这样坐上去,人靠不到后背,也搭不着扶手,非常难受。
  那户人家就特嫌弃,几次都想锯了,最后十块钱卖给许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