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我不往 第47节
  生活不停往下掉,像失控的噩梦。没想到,在最低处,她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音音望着陆子期,想到了那天她总也走不出的大雪,想到她不再有感觉的脚,她站在大雪里低头看着她那只没有鞋子的小脚慢慢肿胀裂开.....
  她张着嘴想喊娘,想喊小舅舅,她憋不住终于掉了眼泪,谁,谁来帮帮她呀。
  然后,眼前这个人,来了。
  “哥哥,你也吃呀。”音音瞧着灯下俊秀的哥哥轻声道。
  旁边橘墨正要接过公子手中粥碗,好让一直照顾小姐的公子也能好好把饭吃了,哪知公子闻言,直接把舀起的汤匙送入自己口中,从容地把剩下的粥吃了。
  直到伺候公子漱口的时候,橘墨都觉得哪里不对,一时间却分辨不清。方才那样是不对的吗?放在别人家也许不对,但在他们家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吧....毕竟他们小姐可以算是公子一手带大的,有个陆老爷,平时也跟没有一样.....日日相伴,相依为命长起来的兄妹,跟普通的兄妹到底是不同的.....
  到底是不同的吧......共食一碗粥这样的小事,没什么的呀,橘墨微微皱眉想着。
  时辰已不早了,今日的赵家却没有一处熄了灯,都知道今天在他们园子里出了事儿,水边厢房外,处处都紧绷忙乱。
  钟大娘已带人收拾打点好,只等少爷发话,就能接小姐回去了。
  外头来人禀道,赵家三公子过来了。陆子期漱口净手后,再次帮音音拉了被子,嘱她:“我去看过,咱们就可回家了。”
  看到哥哥出去,音音才招手问橘墨,赵红英和孙菲尔两边都怎样,是不是两边都使人传过话报过平安了。
  厢房旁边的小书房中,窗子开着,就对着外头凉风习习的河面,一排高灯沿着外头那片广阔的河道蜿蜒,陆子期静静看着。
  赵宏成悄悄打量他陆哥神色,把查到的情况都说了。真给陆子期说中了,这婆子平日最是体面有骨气一个人,可她孙子被人引着赌上了,欠了好些银子给人彻底套住了,为了捞出孙子,她这次是豁出命干的,事成就没打算再留在临城,趁乱带着家人直接逃路,跑路包袱都收拾好了,只等把孙子捞出来就走的。
  本来如果就是普通的大家小姐,这事儿是一准能成的,她大约没想到船上多的这位,平时看起来最爱娇的陆家小姐,偏偏如此难缠。
  “是奔着孙家小姐来的.....这婆子说了,本就没想把音音牵扯进去,就是船翻了,音音这边也有她来救的.....哥,你看这事——”说到这里赵宏成顿住,父亲叮嘱的那句劝说,他不敢说出口。
  临城最大的就是知州和守备,不是他们这样商贾人家惹得起的。陆子期就是名气再大,如今关键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守备家交恶的。
  这些话不用他说,他陆哥肯定比他还明白。
  赵宏成只硬着头皮强调:“音音显然是无妄之灾,晾常建也不敢真的招惹哥的家人.....”常建这是看准了孙家在送妾这件事上动摇,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用这样法子推他们一把,结果失了算。
  陆子期静静看着窗外河道,白日那片密密麻麻的荷叶此时只剩下一片遥遥的暗黑轮廓。
  他回头看赵宏成,一句没提守备之子常建,只评论似的说了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赵宏成白日听到大夫说音音无大碍,松了半口气,直到此时,提着的另外半口气才终于彻底松了。
  有这句话就好,他是真怕陆哥为了妹妹硬要跟守备常家杠上。常建那狗人,他赵宏成也看不惯,音音是陆哥心头宝,也是他赵宏成亲妹子一般。弄常建,他赵宏成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再是官,也不能让他死两回!
  可他身后还有个赵家,面对守备常家这块石头,他们赵家也就是个一碰就碎的鸡蛋。
  到底没有真的出事,不值得带着身家性命去碰。赵宏成心头松了,能感觉到从窗口扑入的夜风,带着满塘荷叶的清香。他暗道自己到底紧张过头了,先前怎有那些死呀活呀拼命呀的念头,看看他哥,一句云淡风轻的“不是什么大事”,直接让他们整个赵家都安稳了。
  他陆哥不比他们谁都明白,最是高屋建瓴,走一步怕不看到前面一百步,怎么可能为了一场意外跟常家硬碰。
  果然,陆子期根本不提常家和常建,却是闲话一样问道:“孙家这位小姐,今儿带了什么人过来?”
  赵宏成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这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虽是因孙家小姐而起,可好好把她送走就是了,谁能注意到别的,听到陆子期问,赵宏成转身出去打听。
  赵宏成一出门,一直在旁边候着的钱多上前,垂首听吩咐。
  只余陆子期和钱多两人的小书房里,陆子期透过开着的窗看着书房外游廊上赵宏成带人挑灯走远的背影,轻敲窗台,想了一会儿,顿手问道:“贾三贾四兄弟两个,还在北直隶?”
  钱多一震,贾三贾四是这十年来大公子暗中养下的人,这样的人寻摸了十多年,也不过只养下了七人,是杀人的好手,是大公子手中最听话的刀。
  透窗而入的凉风带着池塘的森森清寒,让钱多打了个激灵,他应是。
  看到大公子微微抬起的嘴角,噙着冷笑。
  不是什么大事.....
  一时间,室内寂静,只有夹杂着荷香的夏风吹过,还有大公子再次曲指敲击窗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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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难听话?”
  陆子期凭窗看着黑漆漆的夜, 曲起的修长中指不紧不慢叩击着木质窗台,一下又一下,好像想到了好笑的事儿, 他轻轻笑了一下,慢吞吞道:
  “不是什么大事.....”
  不管对于常建,还是对于守备来说,音音这场无妄之灾都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个商家小姐落了水, 甚至都没伤没死,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就好,到时候常家少爷真出点大事,也跟今日的他们没关系。
  “叫他们两个回来,他们干活仔细,干净。”陆子期瞧着烛火, 静静吩咐:“不用急, 总得到这个年下吧,再不济恐怕得到明年春天了。”
  年下热闹,临城小霸王那脾气, 哪年不惹出几桩事儿。但保不住年底下, 守备管得严, 他说不定反而老实几天。那就来年春天,春天最是年轻公子纵情放肆的好日子, 憋了一个年, 春情一动摩擦就少不了。最晚那时候,正适合这样的小霸王出点大事。
  钱多点头,就听有节奏的叩击声一停, 自家公子道:“好好查查这个孙家小姐。”
  见钱多出去, 陆子期转身来到桌案前, 瞧了一会儿烛火,然后慢悠悠抬起手,慢腾腾划过烛火,疼。
  疼的滋味,不好受。
  他的音音最怕疼了,怎么才能永远不让音音疼,陆子期垂眸看着被火燎红的指腹。
  “官呀。”总是不好惹的。
  陆子期瞧着晃动的烛火,可如真要谋取权势——,势必离不开金陵。
  他闭了闭眼,低声沉吟:“金陵。”
  他可真是不喜欢金陵。
  —— —— ——
  赵家这边这一日没安生,得了消息的守备常家,这次不同往日,也乱泱泱地闹着呢。
  常建并不觉得自己惹出了什么乱子,他不过是想英雄救美,结果因为陆家那丫头,费心布了好久的局彻底落了空,他还不高兴呢!哪知道屁大点事儿,这么快就给他爹知道了,鱼没吃到,落了一身腥,真是晦气死了。
  他爹正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家里老太太拄着拐杖拦着,这顿打,常建可是逃不过去的。
  “你惹谁不好,非要惹到陆崇礼的人!”守备老爷气呼呼瞪眼。
  “瞧瞧爹您大惊小怪的,说的好听什么临城公子,不就是个小白脸酸书生,说到死那不也就是个商贾出身,您做老了官的,还怕他家不成。”常建最烦他爹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那是一般的酸书生、商家子?如今临城周边哪个不感念陆家的粥厂,连知州老爷对这么个年轻人都客客气气的,你以为为了什么?是知州没你聪明,不知道他就是个商贾?还是知州就知道看脸,不如你见事明白通透呀!”
  别的地方税银年年拖欠,上头当官的为了收税对下面的胥吏都是客客气气,就是为了能把这一摊子税收上来。他们临城有这个陆子期,上任的知州老爷到这里简直就是捡政绩。
  守备老爷看着儿子直瞪眼,明明都是一样年纪的人,也不知道那个陆子期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里外打点如此妥当,既不伤民还能让临城人都跟着喝上口汤,又能讨了上头的好。但凡明白的,都知道此子不可小觑。
  “这人真要不依不饶来硬的,你爹我就是能把他按下去,也绝对落不下什么好!”才二十三岁,就已滴水不漏到这个程度。一个人厉害到一定份上,平日里越是和气的,真较真儿了,就越是难缠。
  如今眼看着秋闱在即,此子一旦中举,就更难缠了.....这样一个人,未来什么前程,谁能说得准呢。他才说要好好笼络,他儿子就给他先捅娄子。
  旁边常建小声道:“举人哪是那么好中的.....”他爹就是胆小怕事,一个正五品,临城除了知州就没比他爹大的,还前怕狼后怕虎的,如今连个商家子都怕上了.....要是这个守备给他当,他就绝不会这么窝囊.....
  守备一听气得又要捞棍子:“你以为人家是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我打——”
  话没说完,后头的老太太又被丫头搀着来了,一转眼,常建就已躲在了祖母身后,老太太颤巍巍直嚷嚷:“我统共就这么一个金孙,你要打他,不如索性把咱老常家的祠堂给砸了!来,就用我这拐杖砸!”
  旁边还跟着他那个同样护犊子难缠的夫人。
  守备除了赔笑哄着老娘消气还能咋的,他思来想去,一拍大腿,决定化干戈为玉帛!
  哪知道这主意刚说出来,从他夫人到他老娘异口同声反对:“孙家那个庶出小姐尚只配给建儿做妾,这么一个商贾人家的——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姐,谁知道到底是哪个坑里捡来的野丫头,给建儿做妻?”
  老娘和夫人看着他问出同一句:“你这是想钱想疯了?”那陆家再有钱,他们常家有头有脸的,也不能找一个野丫头做正房呀!知道她出身如何,亲娘是不是做娼的,亲爹保不住是给人唱曲做戏的。
  “万一那丫头亲生父母是倡优贱籍呢?老爷您这是把咱们儿子往火坑里送!”想到自己儿子可能要娶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商贾人家孤女,守备夫人心肝欲裂,声嘶力竭:“老爷这些年有了得意的人,越发不把我们娘们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已经知道那小姨娘肚子里是个哥儿?这是为了新宠,要断我儿子的后路呀!”
  守备夫人跟守备是亲上做亲,既是老太太的儿媳,也是老太太的亲外甥女。此时老太太拉着一条心的儿媳妇,点着拐杖骂,决不能让她金贵的嫡孙娶这么一个孤女。
  “我知道你是要笼络人,咱们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家。可再是笼络人,也没有拿自己亲儿子填火坑的!不过是建儿小打小闹,不当心了些,就是他们陆家真不依不饶,给她个妾做,也绰绰有余!想从常家正门进来,她原就是不配的,如今——”
  守备老娘把拐杖一顿:“她连个好名声都没了,建儿肯讨她做妾都是抬举她了,还怕他们那边不肯吗!你做官做糊涂了呀你!”
  老娘骂夫人哭,弄得守备头突突疼,又得解释又得劝,守备只恨这些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好歹还有她们能听懂的,说到此女的嫁妆,她们果然就听懂了。
  顿时老娘骂声一停,夫人也忘了哭,眼看入秋的天,守备老爷急得直冒汗,总算耳边清静了。
  “咱们又不是那等贪图女方嫁妆的人家,咱们要寻的是品性端正的好女孩!”老娘这话还是反对,但声气已经软和下来。
  毕竟,她也耳闻此女嫁妆丰厚,先还不当回事,今儿听儿子这么一说,才知道何止丰厚,简直厚得吓人!
  “听说在南边,上等的水田都置办下不知多少了,光我知道的温泉庄子就——。”守备老爷擦着汗,伸出了三个手指,“至于金玉器皿,”守备摇摇头,“反都是小头。”
  停了哭声的守备夫人一时间合不拢嘴,她早就听说过陆家这位小姐有数不清的金玉,这还都是小头?那大头到底得多大呀?.....
  “况我早已打听清楚,以陆崇礼的能力,此次秋闱必中的,就是来年春闱,也是有登科的可能性的。”
  “那就等他来年真中了进士再说?”守备夫人擦着泪迟疑。
  “糊涂!到那时候,金陵那些贵人打听明白了,还有咱们的份?”他这个五品的守备放在临城是数一数二的,到了金陵压根就不够看。金陵榜下捉婿风气很重,就凭陆子期这能耐这长相,一旦到了金陵,还能单着出来.....
  早在知道陆崇礼给妹妹置地的时候,他就闪过结亲的念头,只是到底嫌不好看,知道的能明白他是看上陆崇礼此人,是重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蒋知州一样卖儿子呢。
  “那.....那就.....再看看?”守备夫人搀着老太太道,想到可能讨这样出身的一个儿媳妇到底心里不自在,“这出身.....果真成了,实在是委屈了咱们建儿。”说到这里守备夫人就难过得又想掉泪。
  “谁说不是呢!”守备老娘也是左右为难,“等那陆崇礼中了举人再说吧。”至少举人家的妹妹也算书香人家,不然也太糟践她的宝贝金孙了。
  常建在后头眼珠子一转,他才不关心娶谁,反正娶回来只要老老实实的,放在家里就是。不过既然说到娶陆家这位小姐,常建努力想了想,才发现他听过这位小姐,居然从未见过正脸。
  事情总算有个说法,常守备这些日子左思右想,愈发觉得与陆家结亲,可行。
  几天时间又过,果然如同大夫说的,烧一退,音音整个人迅速活了过来,这会儿已经被丫头陪着,在院子里看菊花了。这掉一次水里,把赵红英恼的,把陆老爷最贵最好的菊花日日往清晖院送,先填满了小跨院,菊花海一样流淌出去,摆到了清晖院正院里。
  里里外外满院子名贵菊花,煞是热闹好看。每天丫头们早上一起来,都是出来对着满院子菊花梳头戴坠子。
  陆子期这两日虽也出门,但回来的比往常可早多了,这日正午才过,他就已回了清晖院。此时已立秋,风一起,带起一点淡淡秋意。
  陆子期穿过菊花夹道,到了桃树下,住了步子,远远看着月洞门俯身看花的少女。跨院内,秋风吹动音音身上衣衫,勾出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
  经这一场飞来横祸,他总觉得音音清减了不少。这几日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听下面人回音音这一日都吃了些什么,然后才是陆家的宅内事。
  难得的,竟然又听到钱多的汇报里提到了那边院子里的母女两人。
  “最近几次小姐去花园里,那边小姐都想靠近,多亏咱们这边人一直看着,暗中拿事情绊住。”钱多说到这里,停了停,瞧了瞧公子一切如常的脸,才继续道:“大约也是为了姑娘落水,嘴里有那些不三不四的难听话要说出来,给小姐添堵。”
  “难听话?”陆子期问,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