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枉 第96节
  李尚书脸色颓然下来,表情稳稳拿捏着激愤与无能为力的天人交战:“身为兵部尚书,臣自当义不容辞,可臣已垂垂老矣,弯弓之事,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临到阵前,恐怕反而令将士气焰消磨。”
  他官帽之下的白发并不作伪,弯下的腰也佝偻着,不似年轻力壮时候。
  唐匡民希望消散,一股气堵在胸腔中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他扫过朝野其他臣子,却只能见一颗颗顶着官帽的脑袋,并不能瞧见一个敢站出来发话的人。
  兵部侍郎还是一位有气节的壮年汉子,受不住此等危急存亡之际,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应战,于是主动出列。
  “臣请战。”
  瘦田无人耕,耕起来又有人想要争。
  忠武将军白锛也跳出来请愿:“臣亦请战。”
  王侍郎全名王魁,也的确是个身材魁梧的武将,日日还没鸡鸣就会起来打拳,武学巷就没人不知道。只要有闲工夫,他就会去军营晃荡一圈,恨不得带着兵绕山跑上几圈,每次冬猎都要策马狂奔好几圈,箭箭不落空。
  可以说,冬狩里最出风头的人,除了云舒郡主以外便是他。
  白锛品阶虽然和王侍郎一样,却并非爱武之人,更喜欢弄权。相比对方一心想要上战场,他的目的更多对准军功。
  唐匡民对一样血脉的云舒郡主都有戒备心,何况是眼里恨不得扫平战事的武将。
  是以。
  有人可选时,他反而犹疑了。
  朝野重新热闹起来,为派谁出战吵得不可开交,热热闹闹,宛若菜市场上挽起袖子抢菜的一群老丈老媪,口水横飞,少说也得存块帕子在身上洗洗脸。
  谢景明始终不语,只在唐匡民犹豫询问之时,如实回道:“臣以为,王侍郎对营州之事了如指掌,又对军器监武器制式如数家珍,加之训练不辍,定能安抚将士与营州百姓,将靺鞨赶回粟末水对岸 。”
  傅伯廉仔细斟酌过,给唐匡民的答案亦是如此。
  王魁众望所归,脸上露出一线喜色,满心以为自己就要回归战场,再也不是当个挂名的兵部侍郎,偶尔被派遣去监制军器。
  唐匡民看着底下一致推举王魁的群臣,眸色晦暗不明,无论看谁,都觉得对方像是想要趁机谋夺他江山的人。
  “杀鸡焉用牛刀,不过区区靺鞨,还用不着王侍郎出马。”
  最后,他挑选了一个老老实实不犯错,但是也不突出的武将——定远将军。
  唐匡民觉得北狄的骨头已经被先帝打折了,根本就没有那个能耐,能够在夺下营州之后,还逼近京师。
  长城有军兵固守,定远将军只要守住登州与津口,便能够保大乾安然无恙。至于营州在内的上北平原一带,待到靺鞨兵力疲惫,他们大乾便能召集各路厢军反扑,把对方赶回冰原。
  朝会之后,定远将军便要准备出征诸事,王魁格外失落,被李尚书安抚着离开。
  他们兵部也得配合备好军需。
  谢景明特意放慢脚步,等着唐匡民有可能到来的宣召。
  然而,并没有。
  对方不仅没有宣召他,连两位侍中都没有宣召,只将张枢密使招去。
  傅伯廉还和陈德确认了一番:“陈监慢步,陛下果真没让我和谢侍郎过去的意思?”
  陈德摇头。
  谢景明抿了下薄唇,道:“劳烦陈监与陛下说一声,我和傅侍中有事求见。”
  “下官且试试,”陈德欲言又止,最终扫过左右,见无人注意,便小声补了句,“不过我看,陛下恐怕没有心思见两位。”
  傅侍中苦笑:“总得——试试。”
  为人臣子,该要尽到的责任,便要尽力。
  他望着陈德给张枢密使领路的背影,背着手站在大红宫墙之间,任由黄叶落在头上。
  长庆门甬道狭长,久久候不到来信的谢景明,踏着残明暮色远去,回眸望对方时,只能见尽头处一点深似黑色的紫。
  凉风吹动他的袍角,拂过长庆门门槛,他转身抬脚离去。
  回到宅子,天色已全黑。
  他推开侧门,见书房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神色一愣。
  修竹懂事解释道:“洛娘子离开两个时辰又返回,一直在书房等着侍郎。”
  他们侍郎说过,对方若来,不需要拦着。
  谢景明一算,洛怀珠起码也等了他半个时辰左右,便阔步向书房走去,还不忘问:“她可曾用饭?”
  “不知。”修竹老实道,“洛娘子来时,已过了夕食的时辰。”
  他怎么知道对方是没吃就来了,还是吃了再来。
  这不归他管。
  也……不敢管呐。
  听闻此言,谢景明吩咐:“让厨房多准备些吃的,不要太油腻,也不要甜口的,送到前堂——罢了,就送来书房。”
  他拐过青石板路,绕过假山和凤尾竹,得见摇摆长竹之间,敞开的窗户里,垂首提笔的娘子。
  烛火将她一张脸照得柔和,好似泛着光一般。
  从前,世人都说林韫跳脱肆意,从前唯有他见过,对方安静在一旁沉浸诗书的模样。
  而今竟成寻常事,反倒是肆意难再见。
  青年不由得停下脚步。
  刚写完一张信件的洛怀珠,若有所感,抬眸转头往外看去,于黑暗竹影中,窥见长身玉立的青年。
  她拿着还在滴墨的笔,趴在窗边朝他招手对他笑。
  “谢景明,你终于回来了。”
  风在暗夜招摇,晃动满院竹梢,沙沙有声。
  青年紧绷的心弦,蓦然松弛下来。
  他回来了。
  让她久等了。
  第85章 剔银灯
  秋夜无星无月, 唯有黑云三缕,挂在北天。
  院中修竹片片密植,将街巷外映照如白昼的光都遮了, 只剩下谢景明手中一盏。
  洛怀珠其实看不清楚青年的模样, 只是对方笔直站在那里,萧萧疏疏如长竹, 身姿挺拔, 不似寻常人。
  听得她一声喊,青年便动了, 手中稳稳持着一盏微灯, 踩着脚下细碎石子路,徐徐而来。
  她见横斜竹影随着灯火往后退去, 仿佛为君子让路一般。
  此等情形,宛若仙人降世,生出异象。
  洛怀珠撑着腮帮子, 笑看他缓步走近,调侃道:“郎君身姿如芝兰玉树,面容温润如玉, 翩翩似仙,性子暖如春风,行如苍松, 坚韧忠节如竹。”她叹一声, “实乃世间无二。”
  谢景明脚步停在书房前,被她逗得耳根不停发热。
  他将手中灯笼挂廊下,遮盖住自己的脸红, 不再看向对方。
  吱呀——
  半合的门扇被青年推开。
  有风刮过,带走一丝热气, 他才抬脚往里走,把门半关,向她走去:“你还没用饭罢?”
  “没有。”
  洛怀珠转过身来,将墨笔放置青山笔架上,把处置好的信件都收起来,放到背后的囊袋里,桌上右手还剩下厚厚一叠,像两三本册子那样厚。
  案几上摊开三张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纸,她轻轻推向对面:“你看看。”
  青年提着袍子坐下,就着灯盏将信全部看完。
  “有件事情,”等对方看完,眉头蹙起来时,洛怀珠道,“后墙处,我们家小阿浮和齐光、既明还蹲着,可否让他们去外堂坐坐?”
  谢景明马上着长文请三人去用饭,让他和长武顺道一起,吃完再回来。
  书房附近还有其他护卫在,两人跟了他一天,也应该歇歇了。
  吩咐完,他视线转移到对面:“这是营州将盐铁卖到靺鞨的名目?”
  “嗯。”洛怀珠点头,从榻上起身,松快一下发麻的手脚。
  许是太久没动,一下没能站稳,差点儿栽倒。
  对面的谢景明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将她搀扶住,垂眸紧张道:“没事吧?”
  洛怀珠脑子晕眩,伸手反抓住他的胳膊,定了定神。
  “没事,只是饿过头了。”她食指和拇指微用力,捏了一把对方的手臂,“你这手臂还挺扎实。”
  并不像看着那么瘦巴巴。
  感觉到手臂传来的力度与温度,谢景明的脸轰一下就红了,有些不自在地瞥过眼去。
  他想要收回手,又怕对方失去支撑,站不稳,只好僵着一对手臂,将大拇指都塞进掌心里,捏紧了拳头。
  手指下的肌肉绷紧,触感更梆硬,像竹筒似的。
  洛怀珠也没料到,这么多年混迹官场,对方羞涩的性子都没能克服掉,一时之间还有些感叹,更有几分熟悉的亲切。
  “你羞什么。”她又忍不住像从前那样,见他不好意思还偏要逗弄。
  绣花鞋微动起来,向他靠近一步、两步,再来一步,就能踩上黑色皂靴,直接撞到他胸膛上。
  谢景明忍不住往后小小挪动两步,避开靠近过来的香气与体温,还有——那个人。
  他收回那只搀扶对方肩膀的手,只剩下一条手臂被对方扣在手掌中,一点点往上捏去。
  “阿——阿玉……”
  青年的声音染上不知所措的颤抖,仿佛在春风里摇摆的细竹一样,叫人忍不住伸手拨一拨。
  “嗯?”洛怀珠手指攀爬着,捏住他的上臂,倾身靠过去,好似什么也不曾察觉一样,明知故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