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秦春娇微有所觉,却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也默然无语。饭桌上,三人微妙的沉默着。
  吃过了饭,兄弟俩继续去造那个鸡舍。
  秦春娇收拾了厨房,蒸了些小米,喂给那些鸡崽子吃,又去熬猪食。
  一家子,忙碌却安静。
  打春就在眼前了,本朝乡间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会在立春这日,回娘家探望。
  赵桐生的妹妹赵红姑,就在这日带了女儿回到了下河村。
  赵红姑十七岁那年嫁到了对面山里的宋家庄,虽说是在山里,但她夫家也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家里颇过得去日子。她丈夫宋大宝脑子活到,山里好地不多,就种了许多果树,每年家里卖果子也赚了许多银子。家中财力,甚而隐隐在赵家之上。
  她嫁到宋家,熬了半辈子,也如赵太太一般,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取名宋小棉,十四岁那年,就说给了娘家侄子赵有余。两家本就是亲家,如今亲上加亲,走动更加频繁。
  两家说定了今年成亲,赵红姑便趁着打春这日,带了女儿回娘家。一来是看看娘家亲戚,带女儿也瞧瞧打春的盛况,二来也是让两个孩子彼此亲近亲近。
  作者有话要说:  春娇在感情上,除了对喜欢的人,其实挺迟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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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赵红姑是坐着骡车来下河村的,这车子可不同于村人常坐的板车,车斗上装着车厢,窗子上还蒙着粗布帘子,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就和城里那些拉客的马车一个样。
  乡下人多节俭度日,寻常谁也不坐这样的车。
  这骡车进村的时候,满村人尽是艳羡好奇的目光,村里的顽童们也追着车子跑。
  秦春娇回下河村时虽坐了这样的车,但那天晚了,谁也没见着。
  待车子停到赵家门口,赵红姑拉着女儿宋小棉,提着大包小包的下了车,下河村人方才知道,原来是赵家的姑太太回娘家了。
  赵红姑今年三十五,生着一张干瘦的脸,高颧骨,一张薄唇抿成一条线,抹的血红。一头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拿发油抹的溜光水滑,一根杂发也没有。瘦条的身材,胸前干瘪瘪的,穿着一身缎子的棉衣棉裙,阳光下泛着些光泽,远远瞧着,倒跟片晒干了的咸鱼似的,干片片,油光光。
  赵红姑昂首挺胸,两手提着五六个包裹,大步迈进了赵家的院子。她女儿宋小棉跟在后头,倒是安静的很。
  有看热闹的村人见那骡车就停在赵家院门外,便凑上去问那车夫:“老哥,您这一趟得收多少钱?”
  那车夫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丢过来一句:“这车子是宋家的,我是宋家庄人,今儿就是送我们婶娘回娘家的。”
  周围人听着,不由啧啧赞叹:“老赵家,阔气!”肚子里却各个都骂:不是刮地皮,哪来这么多钱。
  要说这是宋家的马车,不关赵家的事。可谁让这是赵红姑的婆家,老赵家的阔亲戚,那也不是好玩意儿。
  赵红姑一踏进赵家的院门,便高声吆喝道:“哥、嫂,我回来了!”她历来嗓门高,又是憋足了劲儿要全家知道她回来了,这一声能传出二里地去。
  赵太太正在屋里炕上坐着,听到小姑子那公鸭嗓门,不由皱了皱眉头。
  赵红姑是个泼辣的性情,赵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赵红姑出嫁前,这姑嫂两个没少针尖对麦芒,直到赵红姑出了门子,赵家才消停下来。
  然而赵红姑的婆家有钱,这几年随着宋大宝的经营,越发的富裕了,赵红姑每次回娘家,无不是提了大包小包,言语之中颇为倨傲,与其说是回娘家走亲戚,倒不如说是回来耀武扬威的。
  赵红姑同宋小棉进了门,赵桐生这会儿正好不在家,唯独赵太太母子三个在。
  这赵太太慢条斯理的自炕上起来,一面叫她女儿赵秀茹去倒茶,一面让这母女两个上炕坐。
  赵红姑把带来的包裹堆在炕桌上一一打开,里面是些干的香菇、木耳、鹿肉等山货,两卷绸缎——一卷宝蓝色的,一卷水红色的,都拿金线绣着如意云纹。另还有些童记铺子的糕饼点心,除了这些常见的东西外,竟然还有一包鹿茸。
  赵秀茹是个年轻姑娘,贪嘴爱吃零食,爱穿艳色的衣裳,见了这些东西,自然就陷进眼里拔不出来了。她摸着那两卷缎子,只觉得柔软光滑,上面金色的云纹闪闪发光,比之前她爹赵桐生在京里买回来的印花布不知道好了多少,忍不住就喜孜孜的向赵红姑说道:“姑妈,这缎子真好看,比我爹买前儿买的印花布漂亮多了。”
  赵红姑一脸得意:“那是当然,这绸缎可是京城里盛源货行出来的紧俏货。就这么两卷缎子,可花了小十两银子呢。”她这话也是虚了,这两卷缎子其实满共也就六两多银子。但她在娘家嫂子面前,当然是要往天上吹,一分吹成十分,横竖赵太太也不能真个去盛源货行问价钱。
  赵太太见女儿露怯,脸上拉不下来,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我说妹子,你回娘家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这做人媳妇儿的,需得勤俭度日。你这大包小包往娘家拿,你婆婆不说你?何况,咱家也不缺这两口吃的,就是你和棉丫头光身子来,住下个把日,咱家也尽养的起。你这样,知道的是回娘家,不知道的还当你逃难呢。”
  赵红姑一听这话,就晓得嫂子是较上劲了。正想驳斥,却见赵太太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这些东西,其实咱家也用不上。就说这些山货吧,去年妹子你拿回来的木耳香菇,合家没人吃,最后生了虫。没法子,只好倒去喂猪。”
  其实那些干货不是赵家没人吃,而是赵太太一瞧见就想起赵红姑,心里窝火,愣是给放坏了许多。赵桐生背地里骂她败家娘们,当着面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然而虽说是这样,香菇木耳赵家人连着赵太太还是吃了不少的。赵太太只为了埋汰赵红姑,也忘了忌讳,这算是把自己给骂上了。
  赵红姑听了这话,气歪了鼻子,她晓得这嫂子的脾气,哼笑了一声:“嫂子也是多操心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意思,放别人家就了不得,在我们老宋家还不够一指甲盖儿的。就说这鹿肉,是我们村猎户送的。其实鹿肉没什么吃头,及不上猪肉一半,搁家里也是喂狗,就是这鹿茸算是看的过眼,给哥拿来补身子的。”这鹿肉鹿茸是猎户送的不假,但在老宋家也是人人爱吃的稀罕物了。赵红姑只为了争这口气,全家子连着自己都成了狗。
  俗话说,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这姑嫂俩就为了这一口气,傻子一样的自比猪狗。
  一旁宋小棉坐在炕沿上,低着头闷声不吭。都说老子娘太强势,子女就要被压,这话放在宋小棉身上真是没错。她既没继承宋大宝的精明,也没学到她娘赵红姑的泼辣,她就跟棉花一样,老实绵软。
  老一辈的恩怨并没波及下一代,赵秀茹和这个表妹倒是历来交情好。
  她见这俩老的斗的脸红脖子粗,晓得再坐下去也没意思,劝又劝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拉着宋小棉说道:“表妹,咱们叫上哥,到村里转转去。”
  宋小棉答应了一声,却没动弹,还是赵红姑说:“去吧,跟你表姐表哥玩去。”她这才起来,和赵秀茹拉着手出去了。
  赵红姑虽然和嫂子不对付,但却中意自己这个娘家侄儿,所以叫她和赵有余多亲近。她和赵太太斗气,其实也是为了给女儿长威风,告诉赵太太,她女儿就算嫁进来,也有娘家人撑腰,别想着欺负儿媳妇。但她也不想想,不管怎么样,宋小棉嫁进来,赵太太就是她婆婆了。她现在给赵太太难看,将来不都还到自己女儿身上?
  赵太太看着那俩姑娘出去的身影,神色有些复杂。她是不大中意这个儿媳妇的,毕竟是赵红姑的女儿。但是看着这一桌子的东西,嘴上虽然硬气,心里也不得不叹服:人家到底有钱啊!
  赵秀茹拉着宋小棉走到东厢房,赵有余正在房里看账本。
  赵秀茹也不敲门,掀了帘子就进去了,说道:“哥,你领我们去地头瞧瞧去。”
  赵有余看了这两个姑娘一眼,说道:“地头有什么好看的?”
  赵秀茹笑嘻嘻道:“表妹都要成咱们家的人了,当然要先认认家里的地。不然将来给你送饭,送错地方怎么办?”
  赵有余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宋小棉身上,她模样寻常,有些粗手大脚,一身簇新的绸缎夹衣棉裙,两脚紧紧并拢着,双腿却因局促不安微微扭动着。她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这是将要给他做媳妇的女人,赵有余心里想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
  那种对于即将拥有自己女人的、属于男人的热望冲动,他没有。
  赵有余读过几天私塾,是知书明理的,他还是会好好待她的,也应该好好待她。
  他这样想着,便站起身,穿了出门的衣裳,说道:“那就走吧。”
  宋小棉这才红着脸,向他道了一声:“表哥。”
  她和赵有余也是打小就认识,以前从没生过什么心思,只是忽然有一天赵红姑问她愿不愿意给她表哥当媳妇。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红着脸低头不吭声,赵红姑便以为她愿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表哥成了她将来的男人,有了这么一层意思在,再见着赵有余时,她心里就如那开春的河面,生出了层层波澜。
  赵有余带着两个姑娘出了门,闷着头朝自家地头走。
  赵秀茹不过是找个由头,要自己哥哥和未来的嫂子好生处处,这赵有余倒实诚,说去地头就去地头。
  一路上,这俩人都不说话,唯独赵秀茹一人叽叽喳喳的没完。
  三人才走到村子口,赫然见一对丽人正在道边站着说话。
  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交领缎子面的夹衣,衣领上绣着一支梅花,衬的她雅艳脱俗,高挑聘婷,眼角一颗泪痣,随着她眸光流转,妖娆妩媚。
  这女子,正是秦春娇。
  另一个衣着有些简陋,一张瓜子脸,高挺的鼻梁,一双丹凤眼,透着干练和烈辣,虽说容色有几分憔悴,却难掩秀色。
  赵秀茹一见秦春娇这冤家对头,鼻子里便哼了一声,还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由失声道:“董香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24章
  秦春娇手里挽着一个竹篮子,篮子放着大捧的鹅尼草和婆婆丁,一把镰刀,还有三枚野鸭蛋。她脚边,易家的大黄狗正转来转去。
  她今儿一早吃过了饭,就提了篮子上河边打猪草去了。一来是瞧瞧河边地头都生了些什么出来,二来也是出门走走,只在家待着也是闷。
  到了村口,河畔果然已经绿了一片。今年回暖要比往年更早些,才进了二月,还没立春,各样的草已迫不及待的钻出了地面来,连柳条也见了青。
  秦春娇正忙活着,就见村子通向外头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少妇。
  这少妇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头上包着一块粗布头巾,风尘满身,一脸倦容,走到近前她方才认出是董香儿。
  秦春娇也没多想,张口就招呼道:“三姐,你回娘家吗?”
  董香儿正一脸冷然的行路,忽然听见这一声,停住了脚,茫然的四下张望。在瞧见了河畔北坡上的秦春娇时,她才一脸讶然的说道:“春娇妹子,你怎么回来的?”
  这董香儿也是下河村人,比秦春娇大两岁,恰好是秦春娇离村那年嫁出去的。因为她在董家排行第三,底下还有一个弟弟,董家人都叫她三姐,秦春娇便也跟着这么叫。合该也是她二人的缘分,秦春娇就是投董香儿的缘,她管董香儿叫三姐,董香儿也就真拿她当亲妹子看。她没出嫁前,和秦春娇的交情是极好的,好到了能在一个碗里吃饭,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甚至有时候,易家哥俩看着都眼红。
  直到她嫁了人,秦春娇进了相府,这对姊妹才被拆开。
  在董香儿面前,秦春娇是没有什么好瞒的,也就简断截说,把易峋怎么买的自己,告诉了董香儿,听得董香儿不胜唏嘘。
  轮到秦春娇问起她的近况时,董香儿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赵家兄妹两个和宋小棉就到了。
  赵秀茹瞧着眼前这俩人,也顾不上寻秦春娇的麻烦,指着董香儿质问:“你不是嫁到宋家村去了吗?跑回来干什么?!”
  原本,赵秀茹和董香儿并没有过节恩怨,但谁让她是秦春娇的好姐姐呢。冤家的好姐姐,那也是她的冤家。
  但她忘了,董香儿没出嫁前,可是下河村头一个不能捅的马蜂窝。
  董香儿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一兄一姐,下头一个弟弟,她夹在中间。兄弟姊妹多的人家,排中间的是最容易受气,干的最多还往往不落好,董香儿便是如此。
  董家老两口偏心,偏大的偏小的,唯独挤兑中间的。董香儿亏吃的多了,脾气也与日俱增的,变得越来越泼辣,一张嘴不饶人,管是天王老子还是她爹娘,谁都敢骂。不让独头蒜,气死小辣椒。下河村里没人敢招惹她,倒不是她一个年轻姑娘有多厉害,而是那张嘴实在让人受不了。
  曾经媒婆王氏在婚事上坑她,瞒神骗鬼的想把她说给一个上了年纪的鳏夫。她打听出来,堵在王氏的门上,足足骂了两天的街。就连王氏这样泼皮不要脸的妇人,都能被她骂的连着几天出不了门。
  真把人骂急了眼,你抬手她拿棒,你拿棒她动刀,你跟她来硬的,她跟你拼不要命的。就是再老练的泼妇,见了她都要头疼。所以,下河村轻易没人惹她。
  也是她离了下河村有两三年了,赵秀茹都快把这茬子给忘了。
  秦春娇见赵秀茹气势汹汹的跑来兴师问罪,虽说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这个里正家的小姐,但也晓得她刁难董香儿必定是因着自己的缘故。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董香儿那燥脾气发作起来,张口就道:“这是下河村,不是赵家村。老娘回来一趟,还要先叫你知道?!”说着,就指着赵秀茹身后的宋小棉又道:“合着,只能你老赵家的姑娘回娘家,旁人就都不许回来?!”她嫁在宋家村,和宋小棉彼此认识,晓得她是赵红姑的女儿。
  宋小棉在宋家村,也是目睹过她风采的。她是个再老实巴交不过的姑娘,哪儿敢招惹董香儿。一见董香儿扯到自己,连忙往赵有余身后缩。
  赵秀茹大声说道:“你既嫁出去,就是外村人了。这三不知鬼鬼祟祟的回来,谁晓得是不是作奸犯科。我爹是里正,当然要管!”
  董香儿气不打一处来,为着婆家的事,她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才进村子又被赵秀茹给拦着刁难,真正是五脏气冲天,三尸神暴跳。
  她手里收拾过的泼妇多了,赵秀茹这种黄毛丫头,根本连个屁也不算。
  她正要说话,却听一旁一道清丽的嗓音响起:“秀茹妹子说作奸犯科,那作奸犯科是什么意思?”
  秦春娇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