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节
  倘若没有听过那乐师的解,原本他完全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不过是陆焕之的恶意中伤。
  即便她和当时远在交州的陆柬之再有鸿雁往来,也不过是旧日知音相互往来,譬如伯牙钟期,无关风月。
  那么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却做不到如此大度。有一根刺扎在心里,无法拔除。
  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她给陆柬之送这琴谱之前,两人刚刚圆房没有多久,正柔情蜜意,如胶似漆。
  她在他的身后,和他共同经历过了一场生死,甚至为他动手杀了个人。
  她亦陪他,共登江山,夜观春潮。
  那个春江之夜,花月朦胧,浪涛东去。脚下江渚,涌过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为壮观的潮水,头顶之上,亦有着最为动人的朦胧月色,而她依在他的身畔,面眺江北,和他听取渔歌,共临江风。
  那一刻,没有誓约,胜过誓约。他想到他老死那日,他应也不会忘记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个春江月夜。
  然而,就是在那夜过去才没多久,她被她的父亲强行从他身边带走,随后,便有了她送给远在交州的陆柬之的这份琴谱。
  或许正是如此,才叫他如鲠在喉,无法释怀。
  今夜刚回之时,他本可以亲口问她,向她求证。
  但他竟没有勇气直面于她。改而寻人替他解谱。
  他盼着有人能为他证明,她和陆柬之的过去,真的已是彻底断了,再也无关风月。
  然而希望,果然还是被无情地打破了。
  “哗啦啦”一声,院中那片芭蕉,突然被一阵吹来的大风给折断了,无力地匍匐在了地上。
  一道细细的,压抑的呜咽之声,在雨打蕉叶发出的急促簌簌声中,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伴着那道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他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片刻前,她停止了挣扎,惶恐无助,默默掉泪的模样,
  李穆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这无边的潇潇夜雨给淋得湿透了,从里到外,无论用什么法子,也是再也拧不干了。
  他闭了闭目,抬手,抹去面上沾来的一层湿润水雾,从门槛上起身,循着那道伤心欲绝的呜咽之声,慢慢地回到了她的身畔。
  他立在床前,借着床头夜灯那仅剩的几寸微弱昏火,默默地凝视着她。
  床上一片凌乱。她依然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趴在那里,身子蜷缩成一团,露出细弱的微微颤抖着的一片雪白后背。面庞压着的褥上,泪痕斑斑。
  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她立刻停下了抽泣。
  李穆靠了过去,试着向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
  “阿弥……方才是我不好……我混帐……”
  他的嗓音嘶哑。
  她将身子蜷得更紧了。
  指尖碰触,感到她的身子,又湿又冷。
  李穆立刻爬上床,将她那张泪痕斑斑的脸从褥里捧了出来,替她擦去眼泪,试着将她抱入怀里。
  她闭着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眸,不断地往里缩,一直躲着他的手,不叫他碰,直到缩到了床的最里侧,再没有可去的地方,终于被他抱回在了怀里。
  李穆拿被子将她身子裹住,像抱着受了惊吓的孩子那般,不停地亲吻她,在她耳畔低声安慰。
  “我真是个混帐。你原谅我可好……”
  他不断地求她原谅自己方才的混帐。
  洛神起先一直挣扎,渐渐地,仿佛没了力气,缩在他的怀里闭目默默流泪,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哽咽道:“郎君今夜是为陆大兄而气我吗?我心里真的只爱郎君一人。郎君如此狠心对我?”
  就在被她伸手再次抱住的这一刻,曾折磨了李穆几乎整整一夜的恶劣心情,忽然慢慢退去了。
  他觉得自己亦忽地释然了。
  就这样过去吧,不必再纠结于这册她写在一年多前的琴谱了。
  倘若事情早已时过境迁。即便当时她念着陆柬之,而现在,早不是当初谱曲时的心境了。她真的如她所言,只爱他一人,他又何必作茧自缚,不放过她,也不放过自己?
  又倘若,在她心底深处,依然还是悄悄念着陆柬之,那个她前世为他守了多年的亡夫,这辈子的最初所爱,那么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初本就是自己不顾她的意愿强娶她的。如今又这样逼她。他算个什么?
  她对他已经足够好了。这辈子,只要她心里有他,愿意这样留在他的身边,他又何必耿耿介怀旁的人或事?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混帐……”
  李穆眼角泛红,将她抱得愈发得紧,胡乱亲她哭得红肿的眼皮子,不断地骂着自己。
  洛神那颗原本哭得千疮百孔的心,在郎君的温柔抚慰和自责之下,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她柔顺地蜷在李穆的怀里,低低地道:“郎君,回来后,我便知道你有些不开心。你到底是怎的了?”
  她问完,久久不闻回答,睁开双眸,凝视着他:“郎君?”
  李穆终于说:“阿弥,我不喜这座皇城。”
  他的声音沙哑,语调凝涩。
  洛神立刻道:“我听你的!我也不要留在这里了!”
  李穆凝视着她,抬手抹去她眼角还噙着的一颗泪花,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带着她,又并头躺了下去。